一個主題,我有時喜歡從正反兩麵去探索,想寫出相反相成的兩首詩來。近例是《鬆下有人》與《鬆下無人》。遠例則可舉這本詩集裏的《雙人床》與《如果遠方有戰爭》;《凡我至處》與《熊的獨白》。《雙人床》的主題是:惟愛情可靠,但《如果遠方有戰爭》卻問:愛情足夠嗎?《凡我至處》說:掌聲不可靠;《熊的獨白》卻說:噓聲不足畏。評論家如果隻拈一首來大做文章,未免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隔了十多年再來讀這些“壯作”,覺得其中有一股銳氣,為自己的近作所不及。像《一武士之死》中這兩句:
死,是靈魂出鞘的一種典禮
禮成,隻留下生鏽的劍鞘
今天我恐怕寫不出來了。可是也有幾首文字不夠自然,欠缺鍛煉,在新版中已經酌加修改。
《在冷戰的年代》是我風格變化的一大轉折,不經過這一變,我就到不了《白玉苦瓜》。它是我現代中國意識的驚蟄。但是藍星叢書初版迄今已十四年,未曾再版,其間除了出過一個香港版之外,隻有部分作品常在選集和評論裏露麵。現在可喜“純文學”為它重排新版,年輕一代的讀者當可盡覽全豹。對作者說來,卻有一點回顧展的滋味。所謂“時間的考驗”,大概就是這樣吧?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詩的三度空間:曆史—地域—現實
——《白玉苦瓜·自序》
從前有一個小小孩,出生在一塊大大陸,頭上戴的是高高的天,祖先祈禱時仰望的天,腳下踩的是厚厚的土,祖先血汗灌溉的土。但是小小孩並不滿足,每天他怔怔看外國地圖,津津有味地咀嚼那些奇異的名字,心想哪一天才能走出生我的天地,異鄉異國任我去遨遊?
一晃就是三十年,小小孩變成了中年人,時間,是最好的化妝師,心猶熱,霜發已冷冷。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走出那一塊大大陸,走破幾雙浪子的鞋子,異鄉異國,走來走去,繞多少空空洞洞的圈子?再回頭,那一塊大大陸可記得從前那小小孩,春,夏,秋,冬,他曾經俯仰於其中?家,真的是一座圍城,裏麵的人想出來,外麵的人想進去?還是少年想出來,中年想回去?
究竟是什麼在召喚中年人呢?小小孩的記憶,三十年前,後土之寬厚與博大,長江之滾滾千裏而長,巨者如是,固長在胸臆,細者即如井邊的一聲蟋蟀,階下的一葉紅楓,於今憶及,亦莫不曆曆皆在心頭。不過中年人的鄉思與孺慕,不僅是空間的,也是時間的,不僅是那一塊大大陸的母體,也是,甚且更是,那上麵發生過的一切。土地的意義,因曆史而更形豐富。湖北,隻是一省,而楚,便是一部曆史、一個夢、一首歌了。整塊大大陸,是一座露天的巨博物館,一座人去台空的戲台,角色雖已散盡,餘音嫋嫋,氣氛仍然令今人低徊。
人是這樣,筆也是這樣。少年時代,筆尖所蘸,不是希頗克靈的餘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所釀也無非一八四二年葡萄酒。到了中年,憂患傷心,感慨始深,那枝筆才懂得伸回去,伸回那塊大大陸,去蘸汨羅的悲濤,易水的寒波,去歌楚臣,哀漢將,隔著千年,跟古代最敏感的心靈,陳子昂在幽州台上,抬一抬杠。懷古詠史,原是中國古典詩的一大主題。在這類詩中,整個民族的記憶,等於在對鏡自鑒。這樣子的曆史感,是現代詩重認傳統的途徑之一。現代詩的三度空間,或許便是縱的曆史感,橫的地域感,加上縱橫相交而成十字路口的現實感吧。不肯進入民族特有的時空,便泛泛然要“超越時空”,隻是一種逃避。以往的現代詩,太像抽象畫了。
《白玉苦瓜》容納我四年來的作品五十多篇,是我的第十本詩集,除了前麵的六篇是在美國寫成,其餘的都是三年前回台後的作品。書以“白玉苦瓜”為名,也許是因為這一首詩比較接近前麵所是“三度空間”的期望吧。台灣故宮博物院珍藏的白玉苦瓜,滑不留指的瑩白玉肌下,隱隱然透現一片淺綠的光澤,是我最喜歡的玉品之一。我當然也歎賞鬼刀神工的翠玉白菜和青玉蓮藕之類,但是以言象征的含意,仍以白玉苦瓜最富。瓜而曰苦,正象征生命的現實。神匠當日臨摹的那隻苦瓜,像所有的苦瓜,所有的生命一樣,終必枯朽,但是經過了白玉也就是藝術的轉化,假的苦瓜不僅延續了,也更提升了真苦瓜的生命。生命的苦瓜成了藝術的正果,這便是詩的意義。短暫而容易受傷的,在一首歌裏,變成恒久而不可侵犯的,這便是詩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