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創作的旅程——自序及後記(6)(2 / 3)

一九七四年六詩人節前夕

詩樂合,歌乃生

——《白玉苦瓜·後記》

一位詩人過了四十五歲居然還出詩集,該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華茲華斯的眾作,多在三十七歲以前完成,四十五歲以後,便真個江郎才盡了。柯立芝和安諾德的情形,也大致如此。繆斯,好像是不喜歡中年的,更無論老年了。當然,認真追她的詩人,到了四十、五十以後,倒是真能微聞薌澤的。至於七十歲的詩翁竟贏得繆斯青睞眷顧的,也不乏前例。相形之下,西方的詩觀似乎強調青春,中國人就似乎看得淡些。希臘的詩神阿波羅,同時也是青春之神,中國人則強調“庾信文章老更成”,強調老樹著花,大器晚成。華茲華斯和史雲朋,到了晚年,還在詩中津津樂道童年,中國詩人則絕少這種現象。相反地中國的古典詩歌詠中年的哀樂和老年的感慨,最多傑作。西方的觀念,認為詩應狂放不羈,至於散文,則是一種“文雅的藝術”(acivilofart)。中國的詩觀比較講究溫柔敦厚,中年的沉潛和少年的激越同樣受到重視。一般說來,中國的詩人進入成熟期,都比較曠達而自然,不像葉芝那樣既驚且怒,也不像白朗寧那樣虛張聲勢。

中國雖有江郎才盡之說,實際的例子反而不像西方多。創作力持續之謎,說得玄秘一點,簡直上通天機,不可思議,說得掃興一點呢,也許下通生理,跟什麼“腺”之類的不無關係,當非靈感派的詩人所願接受。除了人力不能控製的因素而外,主觀的堅持和努力仍是決定性的條件。三年前,我在一篇文章裏曾經揚言,說什麼“在躊入地獄之前,假使容我選擇帶一個伴侶,則我要選擇的不一定是詩,而且一定不是西洋現代詩”,當時頗令一些學朋詩友懷抱杞憂,擔心從此我將棄繆斯而去。事實上,《現代詩與搖滾樂》裏的那一番話,是激於現代詩之冷與搖滾樂之熱,炎涼對比之下,有感而發。現代詩為什麼冷?搖滾樂為什麼熱?簡單說來,是因為前者的形式不容易讓人親近,內容又不大切合時代與環境,而後者恰恰相反。當時我身在美國,浪蕩已有兩年,心情幽遠而寥落,創作也十分歉收,麵對搖滾樂的誘惑,不免怨起現代詩來。前引那一番話,不過是要氣氣繆斯,表示天下之美,不盡在卿。那隻是情人吵架,當不得真的。

我是在一九七一年六月底回台的。學府和文壇的朋友,熱切的學生和讀者,忙碌的市民和渾厚的鄉人,電話鈴,限時信,門鈴門鈴,一回到這一切的中間,無論是國難之大或私情之小,都覺得十指連心,怎麼也瀟灑不起來。記得回家的第一夜,百感危急,時空的輪轉,鄉情的震撼,令我失眠。聽著鄰居後院幽沉的蛙噪和廈門街巷底深邃的犬吠,真真感覺自己是回來了。第二天一大清早的雞啼和賣豆腐女人的呼喊,使回來的感覺更形真切。因為這一切就是中國,從詩經的第一句起就是如此,每次聽到,都令人打心的巷底響起回聲,嫋嫋難絕。就這樣,人回來了,心回來了,詩,也回來了。

我和音樂之間的關係,還需要交代一下。意象與節奏,原來是詩之感性的兩個要素。節奏感與音調感可能因人而有小異,但是詩人而缺乏一隻敏感的耳朵,是不可思議的。音調之高低,節奏之舒疾,句法之長短,語氣之正反順逆,這些,都是詩人必須常加試驗並又善為把握的。自從現代詩反傳統以來,不少作者連中文的基本聲調都忽略了,結果一首詩不是音不副義,甚或音義相左,在聲調上“表錯了情”,便是完全喪失了節奏的張力,成為一首“啞詩”。國語隻有四聲,少了一個峭急險驟的入聲,新詩的音域先天上已經比古典詩狹窄。剩下來的四聲,如果還不能充分發揮功用,新詩的音樂性,也就難怪要日趨貧乏。有一次和芳明談詩,曾自稱是新詩人中最愛在情緒的高潮和行末用去聲字的作者。技巧上的這種苦心,論我的文本裏幾乎從未加以分析。我認為,凡是成功的現代詩人,沒有一體不是在音樂性上別有建樹的。這一點,除了溫任平等極少的評論家外,也幾乎無人論及。

詩和音樂結婚,歌乃生。十年前,誰要是為了歌去寫一首詩,就會有追求“流行”的嫌疑。這種為晦澀殉道的高等幻覺,在今日,已經是落伍了。不說搖滾樂正是詩與歌的結合,即使“正宗”的現代詩人如奧登等,也寫過不少歌謠體的詩。如果詩人和作曲家視“流行”為失節,麵對唱片、電台、電視,隻曉得退守一隅,自艾自怨,那就隻有注定“冷藏”的份了。歌,正如發行刊物和舉辦朗誦會一樣,也是現代詩大眾化的一個途徑。當社會需要歌,好聽又有深度的歌,詩人就應該滿足這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