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幢幢鍾乳狂笑的古穴
穿過星座幢幢絞痛的神經
等句,便是將鼓聲緊密插入句中,以求急逃猛追之情。詩末的那一聲“幢”,用黑體放大兩號,而且緊接在漸呻漸弱的三個“我死了”之後而猝發,震駭的效果應該不錯。那年在朗誦會上,最後這一聲暴鼓,真把靜聆若寐的聽眾嚇了一大跳。
《大度山》的音響設計就不同了。本詩的正文是歌頌大度山的春天;情人在公墓裏約會,月季花踮起腳尖讀碑銘等意象,都是用死亡之無可奈何來反襯春之生機與生命之可惜可貴。在排版上,壓在下麵的四小段可以視為輔文,在情調上頗為低沉,暗淡,和正文的輕快亮麗,有意造成對照,算是詩中少年對北部生活,包括氣候、都市、文壇等等的陰鬱回憶。《大度山》曾在文藝集會上朗誦過幾次,正文與輔文分成兩種聲音,力求對照。但是即使正文,到了詩的後部,已被輔文的陰沉背景所侵入——“你不知道你是誰”的一再重複與變奏,正暗示南來的少年,對著勃發的春之生機,亦不禁微微感到迷失,意識到從前的種種,恐亦不易完全擺脫吧。節奏和韻律上的這些安排,成敗姑且不論,至少是中國古典詩和五四新詩所無。
《天狼星》完稿於一九六一年二月底,發表於那年五月出版的《現代文學》第八期,全長六百二十六行。在寫作順序上,是本集第二篇作品。在篇幅上,是我最長的一篇詩,也是到那時為止台灣最長的一篇現代詩。
一九六一,那正是台灣現代詩反傳統的高潮。那時島內時局沉悶,社會滯塞,文化的形態趑趄不前,所謂傳統,在若幹舊派人士的株守之下,隻求因襲,不事發揚,反而使年輕的一代望而卻步。年輕的一代呢,自然要求新的表現方式和較大的活動空間。傳統的麵目既不可親,五四的新文學又無緣親近,結果隻剩下西化的一條“生路”或竟是“死路”了;這誠然是十分不幸的。不過深厚的傳統應該有信心接受外來的挑戰,而一位真正的作家也往往始於反傳統而終於彙入傳統,為傳統所接受,並開出傳統的新機。六十年代早期的西化,今日回顧,也並非絕對的不幸,因為台灣的現代詩人,尤其是中年的一代,既反傳統於先,又反西化於後,身曆了兩次的修正,無論對前者或後者,都有了比較客觀的安全距離,拘泥一端的危機當然較小,今後應可心安理得去找自己的坦途了。
《天狼星》正是六十年代早期的產品,卻非其代表作。拿同一時期典型的長詩和它一比,便可以看出它的“反叛性”不夠“徹底”。現代主義的一些基本條件,它都未能充分符合。它不夠晦澀,詩中不少段落反而相當明朗;也不夠虛無,因為它對於社會和文化界仍有一點反映和批評的企圖。虛無,該是全盤的否定,甚至包括自我的尊嚴,但批評卻是以“是”非“非”,至少在原則上是有所肯定的。《天狼星》共分十一章,其中《鼎湖的神話》、《四方城》、《多峰駝上》、《大武山》各章,不但有確定的時空背景、中心主題,而且是極富中國意識的,像下列的例子:
而且把頭枕在山海經上
而且把頭枕在嫘祖母的懷裏
而且續五千我的黃粱夢,在天狼星下
夢見英雄的骨灰在地下複燃
當地上踩過奴隸的行列
——《鼎湖的神話》
我是纖夫,為一朵瓊花落一萬滴汗
我是伍員,不能用夜色染烏白發
黏在鞋底的是沙,不是長安的泥
望不見漢朝的蜃樓,我是李廣
——《四方城》
而且我們采一捧野菊花
一種非賣品的清芬,一種尊貴的顏色
具幅射的圖案美,自炮灰中昂起
——《大武山》
在十五年後的今天讀來,表現的技巧雖嫌稚拙,但其中的情操,身為作者,我仍是樂於肯定的。盡管如此,《天狼星》仍是一篇失敗之作。當年洛夫兄曾撰《天狼星論》長評一篇,指出此詩醞釀不足,率而成篇,是一首平熟的失敗之作。我也曾發表長文《再見,虛無》,以為答複。今日回顧之下,此詩當然沒有成功,洛夫的評斷是正確的,但是他持以評斷的理由卻似乎不能成立。他認為《天狼星》之所以失敗,在於第一,強調主題,企圖刻劃出完整的人物,但是人生原是空虛而荒謬的,這種企圖注定要失敗;第二,語言太明朗,意象太清晰,一切都過於可解,不合超現實主義迷幻如夢的原則。恰恰相反,我自己認為當日《天狼星》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主題不夠明確,人物不夠突出,思路失之模糊,語言失之破碎,總而言之,是因為定力不足而勉強西化的緣故——就像一位文靜的女孩,本來無意離家出走,卻勉強跟一個狂放的浪子私奔了一程那樣。在此,我無意以今日之我挾事後之先見來駁十五年前之洛夫,我相信他今日的詩觀也必然大異於昔日了。其實以我當年的那點功力,無論如何苦心醞釀,反複經營,也寫不出一首較好的《天狼星》來的。天曉得十五年前的那個寒假,為了寫這首長詩,我每夜忍寒伏案,曾經吟到多夜深。當日的手稿本上,密密麻麻,也不知修改了多少遍。然而藝術不可強求,正如朱熹所謂,蒙衝巨艦,枉費推移。今日猛一回頭,這首詩的種種毛病,便悉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