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珊和瘂弦在台北編叢書,一定要為我出一本書。我說自己來港以後作品不多,無論詩或散文,都不夠出書。葉珊在長途電話的那一頭說:“你不是有些長詩,像《天狼星》、《大度山》之類的,還沒有收在集子裏嗎?”掛上電話,我從書架上取出年淹代遠的《現代文學》,對著那六百多行詩發愁。修改的工作並不像想象的那麼容易,而我更不願意像“出清陳貨”那樣,把舊作送出門便了事。結果,我整整花了半個月的工夫,才把這首詩修改成形。
成形,但不是成功。《天狼星》舊稿在命題、結構、意象、節奏、語言各方麵都有重大的毛病。要脫胎換骨,已經回天乏術,我所做的,除了某些較大的手術之外,多半是整容的功夫。諸如六十半代初期流行的語法、詞彙、抽象名詞;五四以來因濫用虛字而形成的累贅句法;歐化的文法;不必要的科學字眼;不切題的意象等,都是刪除或修正的對象。總之這是我對於十五年前自己詩體不落言詮的一次大批判。例如這麼幾句:
當黃河改道
幹河床上赫然有麒麟的足印
五百年過去後還有五百年
噴射雲中飛不出一隻鳳凰
便嫌太鬆,張力不足,因而在新稿中刪去四字成為:
當黃河改道
幹河床赫然麒麟的足印
五百年過後還有五百年
噴射雲飛不出一隻鳳凰
又如下列這幾句:
就這樣回到東半球,但毫不興奮
雖然我們的懷鄉病漸有起色
雖然在櫻花的島上我們不曾
被釘於蝴蝶夫人的發簪
就改成了:
就這樣回到東半球,何須興奮?
縱漸行懷鄉病漸有起色
縱櫻花的島上過客不曾
被簪於蝴蝶夫人的發簪
這些當然隻是段節上的小修小茸,但許多段落的整頓,幅度就大得多,近乎改建了。例如《大武山》那一章的第六段,在舊稿裏是這樣的:
莒光樓的城門朝四方,表弟們
且去朝北的雉堞上點燃北極星
在古建築物上寫現代詩
向文天樣的零丁洋借一點藍色
帶一瓶酒去,萬一樓上會鬧鬼
但是在新稿裏,卻變成了:
莒光樓的城門向戰場,表弟們
點一盞北極星在雉堞上
在古城樓頭寫現代的史詩
古來的征人,我問你,誰最寂寞?
唯有飲者像我才留名
煙兄酒弟高適與岑參
地上亮誰的一截煙頭
無寐對縱橫的星鬥?
又如《圓通寺》的第六段:
遂有要躺下來的需要
躺在鷓鴣的搖籃裏
Adagio,而且Adagio,而且Adagio
躺在軟軟,而且軟軟的四川盆地
而正在合攏的睫下
把菜花的眩黃和豌豆花的紫
嗅進肺的每一個角落
在新稿中變成了:
遂有臥下來睡下來的需要
南胡的鼻音溫柔的簫
搖籃是四川的盆地軟軟
催眠是蜀江的船櫓遙遙
微微合上是少年的睫毛
把菜花黃和豌豆花紫
嗅進肺葉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