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稿中有許多地方不妥,有時是三兩行,有時是一整段,在新稿中悉加刪去,因此新稿比舊稿縮短了三十五行,隻餘五百九十行。在結構上,也略有調整,不但刪去原有的《天狼星的戶籍》,而且把《大武山》和《孤獨國》的位置對調。《鼎湖的神話》則易名為《古龍吟》。修正後的《天狼星》當然仍非成功之作,其中的若幹觀念也隻能代表三十三歲的餘光中,以後我如果再寫這麼大型的詩,絕對不會這麼寫的。張健在《中外文學》詩專號裏,曾說:“方思曾有《豎琴與長笛》的長詩,那隻是一首擴大的抒情詩;餘光中的《天狼星》半敘半抒;洛夫的《石室之死亡》呢,照我的觀點,還是應該看作許多首短詩。”陳芳明在《冷戰年代的歌手》一文中也指出:“就個人的觀點,《天狼星》隻能算是一首組曲,而《敲打樂》則是連綿不絕的交響樂。”他們說得很對。長詩,尤其是長篇的敘事詩,是仍待現代詩人去嚐試的一片新領域,一種新形式。
中國文學在長詩方麵可謂先天不足,尤以敘事詩為然。詩經十五國風中最長的《七月》是八十八句,大雅中最長的《抑》是一百一十四句。把大雅三十一篇加起來,隻得一千六百一十六句,相當於《伊裏亞特》或《唐·璜》的十分之一。《離騷》不過三百五十四句。《孔雀東南飛》是三百四十七句。李白最長的詩,五言的《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隻一百六十六句,八百三十字。杜甫最長的詩,也是五言的《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隔行用韻,正好二百句,一千字。就算把唐以前的長賦也列進去吧,不但極為聞名的《高唐賦》、《神女賦》、《鵩鳥賦》、《洛神賦》等都很短,即《兩京賦》、《三都賦》等長篇也不算怎麼長,而極長的《西征賦》也隻有四千三百多字。
篇幅如此,性質又如何呢?希臘人所說的詩,往往不是純指抒情詩,而是指敘事詩與戲劇,尤其是史詩與悲劇。亞裏斯多德在《詩學》裏所說:詩與曆史的分別,在於曆史所述之事已然發生而詩所述者可能發生,乃指戲劇而言,因為接下去他說:“是以詩之為物,比曆史更富哲理,更為高超:詩慣於表現常態,曆史則表現殊態。我所謂的常態,是指個性確定之人物按照或然率或者必然率,偶爾會有怎樣的言行……”中國傳統對詩的認識,往往根據詩大序。大序說:“詩者誌之所之也。在心為誌,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歌詠之;歌詠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這種詩現,先說在心為誌,又說情動於中,似乎認為情即心誌,而詩的自然流露,更在語言之外引致嗟歎、歌詠甚至手舞足蹈。相形之下,《詩學》所說的,是劇中(或史詩中)人物的“言”與“行”,較為客觀,而《大序》所說的,是內在情感的表現,較為主觀。即使一千多年後朱熹解釋詩的起源,也還是性、欲、思、言,以至於谘嗟詠歎這一條自內而外的過程。總之,一部西方詩史,敘事詩與抒情詩簡直是分庭抗禮,而一部中國詩史,則以抒情詩為主流,所以《大序》的詩論可以用於中國絕大部分的古典詩。詩有三義,曰賦比興。賦似乎是三義之中最接近敘事的詩的一種,但是仍有頗大的距離。《詩品》說:“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朱熹說:“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然而證以詩經之賦體,像《風雨》和《子衿》一類的詩歌,仍然隻是抒情,而非敘事。《風雨》所雲:“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子衿》所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於寧不嗣音?”朱熹皆釋為賦。可見所謂“直書其事”也好,“敷陳其事”也好,“直言之”也好,隻是不用比興的轉彎抹角,把情感赤露坦陳而已,和第三人稱的真正敘事,說故事,仍有距離。至於詩經以後迄於六朝之所謂“賦”,定義已經混亂。離騷托意於比興,而謂之屈賦。後來的作品,無論是司馬相如的“繁類以成豔”,或是賈誼的“致辨於情理”,都比較像西方的“摹狀詩”或“談玄詩”,裏麵的敘事成分仍是十分淡薄的。
中國敘事詩先天既不足如此,後天不幸又失調。五四以來的新詩雖亦不乏長篇巨製,但能不失張力且耐人尋味的佳作,仍極罕見。像《蠶馬》、《吹號者》、《自己的寫照》,甚至七百多行的《寶馬》等作品,迄未能為新詩的長篇,尤其是敘事詩,奠下基礎。《詩品》所說的:“若專用比興,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若但用賦體,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無漫之累矣。”現代詩中的長篇作品,失敗的很多:以前的失敗,往往在於意深詞躓;晚近的失敗,又往往在於意浮文散。比興與賦之間,應該如何“酌而用之”,以臻於不躓不浮之境,乃是現代詩人在寫長詩時必須接受的考驗之一。希望能以《天狼星》的失敗,供其他作者的前車之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