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歸屬感,包括《夜遊龍山寺》、《隔水觀音》、《廈門街的巷子》、《寄給畫家》等詩中對海島的眷念,固已久成我的基本心境,但我的作品也有意朝不同的方向探索,包括超文化、超地域的層次。集中某些作品,如《魔鏡》、《第幾類接觸?》、《驚蛙》、《秋分》等都歸此類。這類作品全靠本身的觀察、反省、想象,不能像古今互證的詩那樣利用聯想、影射、對比等滾成一個大雪球,但是好處在於不受民族傳統的限製,較能打動不同文化背景或是“沒有學問”的讀者。這一點分別,意義頗不尋常。一位中國的現代詩人,麵對菊花,如果隻能想到陶潛,他的知性和感性未免太狹窄,太因襲了。所謂“無字無來曆”,未必是好事。當然,在能人的手裏,寫菊而及於陶潛,仍然可以順勢滾雪球,或者翻案做文章,得到一首好詩。但是不如幹脆把陶潛忘掉,去追求一首“無字有來曆”的新詩。
在語言上,我漸漸不像以前那麼刻意去煉字鍛句,而趨於任其自然。六十年代的詩追求所謂張力,有時到了緊張而斷的程度;七十年代矯枉過正,又往往鬆不成弦,連壞散文都說不上。緊張的詩不容易寫得恰到好處,所以六十年代真能傳後的作品不多。另一方麵,恬淡的詩也難恰到好處,今日許多標榜樸素的作品,其實隻是隨便與散漫而已。我敢斷言:今日許多以詩自命的三流散文,其淘汰率不會下於六十年代那些以詩為名的魔咒囈語。今日的詩人徘徊於此兩極之間,一陣緊來一陣鬆,緊得透不過氣來,鬆得又有氣無力,真是不知所從。隻有少數豪傑之士,能在其間取得平衡,做到緊而不窒,鬆而不散。蘇軾論陶潛說:“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臒而實腴。”這句話值得今日追求大眾化的淺白論者仔細思索。真正的樸素,不是貧窮,而是不炫富,不擺闊。今日我在語言上向往的境界,正是富而不炫。
六十年代的現代詩刻意經營意象,頗有驚人之句,卻少圓融之篇,於是有人說,現代詩的聲調有待鍛煉。可是十幾年下來,真正在聲調上努力的詩人仍然不多,因此現代詩的節奏,多半失之零碎、草率、含糊、生硬,缺少個性,更少變化。一氣嗬成的痛快,一唱三歎的低回,長句的奔放,短句的頓挫等等,仍有待現代詩人去追求。一般的現象卻是漫不經心,不是淩亂的發展,便是機械的安排。其實詩的節奏正是詩人的呼吸,直接與生命有關。年輕時我寫了不少分段詩,進入中年之後,不知為何,竟漸漸發展出一種從頭到尾一氣不斷的詩體來,一直到現在這詩體仍是我的一大“基調”。其來源,恐怕一半是中國古典詩中的“古風”,一半是西方古典詩中的“無韻體”(blankverse)。這種合壁詩體,如果得手,在節奏上滾雪球,回轉不休,有一種磅礴的累積感,比起輕倩靈逸的分段體來,顯得穩重厚實。當然,如果失手,就會夾纏不清,亂成一團。在《隔水觀音》一集裏,我有意無意間想在此體之外,另求發展,其一是回到分段體去,其二是改營短句,《割盲腸記》便是一例。目前我正在讀徐霞客和龔自珍,等到“時機成熟”,或可各寫一詩為之造像,正如本集中企圖為李白、杜甫、蘇軾造像一樣。這當然還是一種婉轉的懷鄉。
目前我寫的詩大概不出兩類:一類是為中國文化造像,即使所造是側影或背影,總是中國。憂國愁鄉之作大半是儒家的擔當,也許已成我的“基調”,但也不妨用道家的曠達稍加“變調”;其實中國的詩人多少都有這麼兩麵的。另一類則是超文化超地域的,像《驚蛙》這樣的詩我也喜歡寫。除了和我的散文《牛蛙記》是一胎雙嬰之外,它一空依傍,沒有來曆,純然是現代的嚴物。有時侯,詩人也不妨寫幾篇令學者手忙腳亂的作品。
一九八二年秋末於沙田
十載歸來賦紫荊
——《紫荊賦·自序》
去年九月,我辭去中文大學十一年的教職,回台定居。這本《紫荊賦》是我在香港時代的第三本,也是最後一本詩集,本來一回台灣就該付印,卻因遷居之餘,生活未定,心情不安,加以新職繁忙,竟而一直耽擱到現在。已經是清明過了,穀雨欲來。在我壽山新居的坡下,沿著彎彎的山徑有樹一排,春來盛開淺緋的繁花,遠看像一片粉紅的迷霧,動人浪漫的柔情,本地人叫它做羊蹄甲。近看,才發現五瓣的花朵其實比羊蹄甲更紅一層,正是洋紫荊。清明以後,那一排花樹也都已落紅滿地,而以始為名的這本《紫荊賦》還未出書,對此花不免有點歉歉,對她所象征的香港,那一片麵臨變局的青山碧海,我十一年往昔之所托所依,更加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