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市有一條花街:街,是民權路和九如四路;花,則是羊蹄甲。春來的時候,快車駛過,安全島上輕籠著一片流霞,像是迎接春神的美麗儀隊。這羊蹄甲在本地的俗稱,正是“香港櫻花”,但是花朵呈洋紅色,瓣緣也不像羊蹄甲的那麼卷曲,我認為實在也就是洋紫荊。按羊蹄甲全名為官粉羊蹄甲,西名為Bauhiniavariegata;洋紫荊西名為Bauhiniablakeana,足見本是同科之花。羊蹄甲在英文裏俗稱“駝蹄樹”(Camel’sFootTree),洋紫荊則俗稱“香港蘭樹”(BongKongOrchidTree)。我在香港十一年,一直有感於港人把相思樹叫作“台灣相思”;遷來高雄,又驚喜於當地把羊蹄甲叫作“香港櫻花”。這麼美的芳名,無意間似乎都為我而取,而無論是東望或西眄,這雙重的思念都由我的寸心來負擔。
十一年來,定居在香港,而不時回台北休假。開始隻是每手暑假回來一次,後來頻率上升,或為評審,或為頒獎,或為演講,或為開會,竟而每年多達六七次,“台灣相思”也就不那麼濃了。另一麵呢,沙田山居日久,紅塵與市聲,和各種政治的噪音,到我門前,都化成一片無心的鬆濤。在鬆濤的淨化之下,此心一片明澈,不再像四十多歲時那樣自擾於“我是誰”的問題,而漸趨於“鬆下無人”的悠然自在。但是最後兩年,距九七不遠,鬆下又有人了,這個人已然是半個香港人,對於他,紫荊花的開謝不再僅僅是換季。等到接了中山大學之聘,離港有期,那心情,在惆悵之外更添上了淒惶。眼看自己的生命又麵臨轉型期:台北已非十年前的台北、而高雄,對我還是個陌生的城市,至於香港,就我自己而言,至少已經是“大限”將至。
在這本《紫荊賦》裏,仍然有六首詩以台灣為主題,其中又以“木屐懷古組曲”三篇最具代表性。這首詩惋惜台灣社會淳樸風氣的消逝,並批評工業化後的趨勢,也許遙遙開啟了我近日所寫《拜托,拜托》、《控訴一枝煙囪》、《石器時代》、《推土機》等詩的新方向。《踢踢踏》一篇是我久已不寫的分段格律詩,曾經李泰祥譜曲,並因此得到前年金鼎獎的歌詞獎。
以香港為主題的詩最多,共為十六首。其中約有三分之一大半是早期的,表現了沙田山居的恬靜心懷。但是《別門前群鬆》及《紫荊賦》以後的各首,就加速地噴吐出行期日近的惜別之情。從《東京上空的心情》到《別香港》四首,最能表現當時激動而悲壯的感覺,簡直等於病人的放血作用。離港前夕,戴天和蔣芸等文友發起並主辦了一個惜別詩會,由我自誦作品十三首、除了一般聽眾之外,十年因緣結識的許多朋友也都到場。雖然地非霸橋,人未折柳,這樣子的送別,對一位詩人來說,卻是最有意義的方式,令人難忘。誦詩接近尾聲,讀到《老來無情》,卻不禁五內震動,語音忽然哽阻,難以終篇。
這本集子裏頗多組詩,倒是以前較少的現象。例如木屐,就寫了三次,雨傘,也寫了六種。他如暑意七品、鬆風六奏,都在此列。看電影《甘地傳》,得詩三首。遊日本,追述三事。羅門訪港,與我存駕車帶他去船灣淡水湖的長堤,又去鹽灶下對著鷺洲漂水花,次日揮筆立就,贈他小詩兩首。他感動之餘,也回贈了一首。一贈一答,不但先後引起了陳寧貴與周粲兩位先生的評析,更激起非馬先生就此主題另寫新作的豪興。我覺得,組詩的好處,在於同一主題可以作麵麵觀,而相關的題材也可以逐一探討,對於開發題材,不失為一途徑。
一位詩人過了中年,很容易陷入江郎才盡的困境。所謂江郎才盡,或許有兩種情形:一是技窮,一是材盡。技窮,就是技巧一再重複,變不出新法;材盡,就是題材一再重複,翻不出新意。技窮,就是對文字不再敏感;材盡,就是對生命不再敏感。改變生活的環境,往往可以開發新的題材。自從去年九月定居西子灣以來,自覺新的題材不斷向我挑戰,要測驗我路遙的馬力。我相信,在西子灣住上三五年後,南台灣的風土與景物當可一一入我的詩來,下一本詩集的麵貌當與這本《紫荊賦》大有不同,但其中必然仍有我懷念香港的作品,以前在吐露港上,常東望而念台灣。現在從西子灣頭,倒過來,常西顧而懷香港。從中山大學文學院的紅磚樓上西顧,我辦公室的一排長窗正對著香港,說不出那一片水藍的汪洋究竟是阻隔了還是連接了我的今昔。生命裏注定有海。而不論在彼岸或在此岸,紫荊花,總能印證我眷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