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創作的旅程——自序及後記(11)(2 / 3)

所以兩岸開放交流以來,地理的鄉愁固然可解,但文化的鄉愁依然存在,且因大陸社會的一再改型而似乎轉深。而另一方麵,長江水濁,洞庭波淺,蘇州的水鄉也不再明豔,更令詩人的還鄉詩不忍下筆。於是鄉愁詩由早期的浪漫懷古轉入近期的寫實傷今,竟然有點難以著墨了。兩岸開放,解構了我的鄉愁主題。不過,在這本《五行無阻》裏,鄉愁變奏之作仍有《洛城看劍記》、《禱女媧》、《嘉陵江水》、《油桐燈》、《火金姑》等首。其中《油桐燈》的一幕長在心頭,我的散文集裏早已一再出現,如今引入詩中,成了童年的神話,仍然令我低回。

寫海島的詩仍然不少,約占全書四分之一的分量,其中除了《玉山七頌》是為王慶華的雄偉攝影配詩,而《初夏的一日》、《還是鄰居》、《西子灣的黃昏》三首是寫高雄港城的靜觀自得之外,他如《海外看電視》、《讀唇術》、《一片彈殼》、《同臭》、《白孔雀》、《停電》、《無緣無故》等所寫的台灣經驗,不幸卻是負麵對於正麵。不過這樣的感受應當有相當的社會意義,並非純然的個人抒情。

《海外看電視》是在溫哥華的電視上看台灣政局,但是回到台灣,卻從電視的國際新聞上看到《戈巴契夫》、《聖奧黛麗頌》、《裁蘿刀》三首詩的題材。我在《藝術創作與間接經驗》一文中曾說,置身當代社會,一位作家如果不甘於寫實主義的束縛而有心追求多元的主題,不妨向相關的藝術、學問,與多般的媒體去廣泛取材。電視正是最生動的資訊,加上報紙的文字與圖片,往往能提供我寫詩的題材,如果取舍得當,再摻以適量的同情與想象,就可以創造其妙的合金了。《戈巴契夫》一首,大陸上恐怕沒有詩人敢寫,而台灣呢又似乎沒有詩人肯寫。戈巴契夫早已失勢,似乎是過時了,我卻認為他獨臂推倒了骨牌搭成的蘇聯帝國,結束了冷戰時代,是二十世紀真正的偉人。

親情一向是我的重要的題材,在這本《五行無阻》之中仍得四首,以篇幅而言,分量頗重。《三生石》一組四首發表後,引起不少評論,轉載亦多,亡友高陽更在聊副刊出四首七絕以和。用舊詩來和新詩,在文體史上不知有無前例?《抱孫》與《私語》,一寫實,一魔幻,但用的都是對比手法。這一類題材寫的人不多,應可繼續開拓。至於弔亡父的《周年祭》,比起我多篇的懷母詩來,卻是新題。詩經《小雅》裏的《蓼莪》,是父母一同弔念的。古代詩人似乎絕少獨弔亡父。至於西方,此題也絕少見。最值得注意的,是標榜多情的浪漫詩人,用情的對象幾乎都不包括父母,尤以雪萊為最。

諧謔的詩則相反,古人寫的還多於今人。朱光潛常說,在大家作品裏,高度的幽默每與高度的嚴肅並行。《五行無阻》裏,諧謔之作也有五六篇,按朱光潛的期待當然尚不足。《東飛記》純然是自謔,不過那經驗應該是今人常有的。《聞錫華失足》是聽說梁錫華在台灣跌了一跤戲作而成,古代文友之間互相為詩調侃,並不罕見,現代詩卻少有。《人魚》與《撐竿跳》也是現代詩的冷題目。《無緣無故》像歌,倒是可以譜成流行曲。

不過書名卻沒有向前述的各詩裏去挑,而選了一首用五行來參生死的玄想之作。探討自我生命的終極意義,該是玄想詩最耐人尋味的一大主題。在現代主義與存在主義流行的六〇年代,不少“難懂”的詩,或虛無,或晦澀,往往以此自許,但是真能傳後的傑作寥寥無幾。當年在那樣的風氣下,我也曾寫過這樣的玄想詩句:

你不知道你是誰,你憂鬱

你知道你不是誰,你幻滅

當時讀來,似乎也有點哲理。王國維曾引宋詞三段來引證人生事業的三個境界。我覺得,要印證生命,也不妨用前引的兩句,再續以這樣的第三句:“你知道你是誰了,你放心。”

中年時代,我一直在“你不知道你是誰”與“你知道你不是誰”之間尋尋覓覓,追求歸宿,那探險熱烈而緊張。葉慈所謂:“與自我爭論,乃有詩。”正是此意。到了《白玉苦瓜》一詩,才算是“你知道你是誰了”,於是曾經“是瓜而苦”的,終於“成果而甘”。《安石榴》詩集的《後半夜》裏,也有這樣的自悟之句:

此岸和彼岸是一樣的浪潮

前半生無非水上的倒影

無風的後半夜格外地分明

他知道自己是誰了,對著

滿穹的星宿,以淡淡的苦笑

終於原諒了躲在那上麵的

無論是那一尊神

《五行無阻》一詩也屬於這種自勵自許的肯定之作,不過語氣堅強,信心飽滿,一往直前,有如誓師。如果《後半夜》對生命是苦笑的承受,而《白玉苦瓜》對永恒是破涕的敬禮,則《五行無阻》應是對死亡豪笑的宣戰。不消說,那心境正是“我知道我是誰了”。不管詩中的自我是小我還是大我,其生命是形而下或形而上,臨老而有如此的壯誌,總是可以麵對繆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