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幾首,例如《紙船》、《老來》、《非安眠曲》、《老樹自剖》等,也都可歸入同類主題。這些詩不僅可作麵麵觀的自傳,更有自我定位的意味,頗像柯科希卡與梵穀的自畫像。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古代畫家少有自畫像,但古代詩人如陶潛、杜甫、蘇軾等卻寫了不少自述詩,屈原更是把自傳升華為神話。王爾德借劇中人高淩子爵的口指出:自戀是一個人終身的羅曼史。一句話,真抵得上弗洛伊德一本書。
自述詩當然不盡是自戀,也可以寫成自勵、自傷、自暴或自嘲。但是不管如何掩飾,其為自戀之變奏則一。少作不計,僅僅回顧《在冷戰的年代》以來,這樣的述誌詩除了《火浴》、《盲丐》、《守夜人》、《獨白》、《與永恒拔河》、《五十歲以後》等首論析較多之外,至少還有十二、三篇(附注)。
一位詩人到了七十歲還在出版新作詩集,無論生花與否,都證明他尚未放筆。其意義,正如戰士拒絕繳械。艾略特享年七十七歲,但是五十五歲以後便不再寫詩。今年重九是我七十足歲的生日,《五行無阻》還在這清秋佳節出書,可謂自力更生,該是一位詩人,不,詩翁,最好的自壽方式了。更進一步,重九這一天我還要在九個報刊上發表今年剛寫的九篇新作,以證明老而能狂,雖然揮霍了一點,放的卻是自備的煙火。
不必登高,也能賦詩。我要告訴仙人費長房說:“詩,是我的辟邪茱萸,消災菊酒。”
一九九八年八月於西子灣
(附注:包括《自塑》、《預言》、《旗》、《菊頌》、《魔鏡》、《石胎》、《不忍開燈的緣故》、《對燈》、《鷹》、《中國結》、《高處》、《耳順之年》。)
二十五載對海結海緣
——《高樓對海·後記》
《高樓對海》是繆思為我誕生的第十八胎孩子,也是高雄為我接生的第四本詩集。
取名《高樓對海》,是紀念這些作品都是在對海的樓窗下寫的,波光在望,潮聲在耳,所以靈思不絕。來高雄將近十五年,我一直定居西子灣中山大學的教授宿舍,住在甲棟四樓,無論靠著陽台的欄杆,或是就著書房的窗口,都可以越過鳳凰樹梢,俯眺船來船去的高雄內港,更越過長堤一般的旗津,遠望外麵浩闊的海峽。家居如此,上班就更加親近水的世界了。山回路轉,我的辦公室在文學院四樓,西子灣港口的堤防和燈塔,甚至堤外無際的汪洋,都日日在望。高雄氣候晴爽,西望海峽,水天交界的那一線虛無,妙手接走的落日,一年至少有兩百多個。那正是大陸的方向,對準我的童年;也是香港的方向,對準我的中年;餘下來的歲月,大半在這島上度過,就像壽山、柴山一樣,在背後撐持著我。十五年來如此倚山麵海,在晚年從容回顧晚景,命運似乎有意安排這壯麗的場景,讓我在西子灣“就位”。
無論如何,這寂對海天的場景,提供了我詩境的背景,讓我在融情人景的時候有現成的壯闊與神奇可供驅遣,得以事半功倍。當然海峽就橫陳在那裏,人人得而詠之,就像江峽就隱藏在那裏,人人得而探之。隻是在杜甫之前,江峽一直無主,杜甫之後,就收入他的句中,為他所有了。為詩人所有之後,也就為天下的讀者所有了。
西子灣的海天久已成為我高雄時期待作的背景,從最早的《望海》、《夢與地理》、《讓春天從高雄出發》到最近的《夜讀曹操》、《高雄港上》、《風聲》,莫不如此。如果十五年來我未做海的鄰居,則不論詩情如何澎湃,也寫不出這樣的句子:
更外麵,海峽的浩蕩與天相磨
水世界的體魄微微隆起
更遠的舷影,幻白貼著濛濛青
已經看不出任何細節了
隱隱是艨艟的巨舶兩三
正以渺小的噸位投入
衛星雲圖的天氣,眾神的脾氣
(《高雄港上》)
也不可能有如下的“互喻”虛實相生:
晚霞去時,把海峽交給燈塔
我的桌燈也同時亮起
於是禮成,夜,便算開始了
燈塔是海上的一盞桌燈
桌燈,是桌上的一座燈塔
(《高樓對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