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得寵於海神,我在西子灣的詩作不必刻意造境,隻須自然寫景,因為隻要情融於景,就成了境。我讀中國的古典詩,常震撼於其“氣象”。例如孟浩然的“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其中的地理喚起的空間感,自有一種渾茫的氣象。又如李白的“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四句詩中竟有五個地名,卻不嫌其繁多,反而感到詩意至少有一半是賴地理結構來完成。
在現代詩人之中,我自覺是甚具地理感的一位。在我的美學經驗裏,強烈而明晰的地理關係十分重要,這特色不但見於我的詩,也見於我的散文。時間與空間,原為現實的兩大坐標,在中國古典詩中都極為強調。在這一方麵,我的詩是相當古典也相當寫實的。
古典詩當然不能說成是純然寫實,如果純然寫實,也就不成其為藝術。古典詩人隻是用現實做跳板,跳到一個虛實相生若即若離的意境。畫家高敢就說,藝術家創作,是麵對自然做了一個夢。十五年來,我有幸日夕與壯麗的西子灣相對,常以地理入詩。地理一旦人詩,就不再是地理的實境,而是藝術的“意境”了。李賀所說:“筆補造化天無功”,真是大膽而武斷的美學。
《高樓對海》裏的五十九首詩,至少有十六首是取材或取景於台灣,其中八首即以西子灣為場景,比例不低。若把定居高雄後的前三本詩集《夢與地理》、《安石榴》、《五行無阻》也包括在內,則西子灣的山精海靈給我的天啟,至少引出了二十四五首詩,分量不輸我沙田時代吐露港上的收成。從一九七四年八月到一九九九年八月,詩人何幸,竟能四時山居,高樓長窗,坐對海藍。沒有這長達四分之一世紀的“海緣”,我詩中的世界必定無此“氣象”。
去年我自中山大學退休,雖仍接受校方改聘,擔任“光華講座教授”,並兼授二課,終於還是搬出了西子灣的校園,遷來高雄的市區。新居雖然高在八樓,書房也比舊居開敞,但是當窗卻換了街景,無論有多繁華、有多氣派,畢竟不是煙波浩蕩了。幸而今山大學還讓我保留了文學院四樓的辦公室,遠望依然海天無阻,因而我的“海緣”尚未斷絕。
《高樓對海》裏的作品都是一九九五年到一九九八年之間所寫,真真是告別上個世紀的紀念了,也借以紀念我寫詩已達五十周年。五十年前,我的第一首詩《沙浮投海》寫於南京,那窗口對著的卻是紫金山。好久好遠啊,少年的詩心。隻要我一日不放下這支筆,那顆心就依然跳著。
二○○○年三月二十二日於高雄左岸
詩藝老更醇?
——《藕神·自序》
《藕神》是我的第十九本詩集,卻和我上一本詩集《高樓對海》隔了九年之久,在我的出版史上實為僅見。我的第一本詩集《舟子的悲歌》迄今已五十六年,用十九來除約為每隔三年即出一本,所以這次隔了九年實在太久了。或許這就是所謂“江郎才盡”了吧?倒又未必:年過七十,早就不是江郎而是餘翁了。何況並非交了白卷,而是減產一些罷了。其實我還留下了不少作品,分量恐怕還不止一卷。百年之後當知吾言不虛,繆思可以見證。
我這一生,自從寫詩以來,隻要一連三月無詩,就自覺已非詩人,詩意之來,有如懷孕,心動有如胎動,一麵感到壓力,一麵又感到希望,可謂甜蜜的負擔。李賀母親所謂的“嘔心”,其實也是孕婦的“惡心”,亦即詩人的“用心”。但是有一點詩人勝過孕婦,甚至造化:在於孕婦生子,上帝造人,出世之後無法修改,但是詩成之後可以一修再修,甚至有望止於至善。這一點,詩人也比畫家幸運。名畫雖貴,卻怕有人來偷,或是狂徒來毀,更怕歲月侵蝕,甚至真假難分。詩的稿費雖然不高,詩的生命卻可永存。
我寫散文,思慮成熟就可下筆,幾乎不用修改。寫詩則不然。改詩,正是詩人自我淬礪的要務。所謂修改,就是要提升自己,比昨天的我更為高明,同時還要身外分身,比昨天的我更加客觀:所以才能看透自己的缺失,並且找到修正的途徑。詩人經驗愈富,功力愈高,這自我提升的彈性就愈大,每每能夠把一首瑕瑜互見的作品,隻要將關鍵的字眼換掉,或將順序調整,或將高潮加強,或將冗贅刪減,原詩就會敗部複活,發出光采。詩人的功力一旦練就,隻要找到新的題材,丹爐裏就不愁煉不出真的丹來。如果功力不足,那就任你再怎麼修改,也隻是枝節皮毛,而難求脫胎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