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畫家真要成為全才的大師,就要在畫像、靜物、風景三方麵都有貢獻。用這條件來要求詩人,大致也可以分為詠人、詠物、歌詠造化。我在中年,縈心之念常在追問自己究竟是誰,與民族、曆史、生命、造化是怎樣的關係,因而寫了不少自述的詩。這該是一切有深度、能反省的詩人比做的事。西方的大畫家一定會留下自畫像,林布闌、梵穀更是再三自我鏡鑒,畫上好幾十幅。中國傳統文類謂之言誌,可惜中國古典畫家有自畫的很少,就算畫了,也大半簡筆勾勒,甚至缺少勾勒,甚至缺少表情。我這一類詩晚年反而較少,但《藕神》集裏也還有《天葬》、《水草拔河》、《桂子山問月》、《再登中山陵》、《火葬》、《入出鬼月》、《千手觀音》、《低速公路》等作。
畫像之中除了自像之外尚有他像。王爾德說,自戀是每個人一生中最大的羅曼史。但是畫像若僅限於自畫,雖可深掘,卻欠廣度。詩人題詠古今人物,多少也能跨入小說與戲劇的領域,而可免於抒情的單調。杜甫的三吏、三別,加上題詠李白、高適、孟浩然、飲中八仙、曹霸、李龜年、公孫大娘,關懷之廣簡直令人如覽人像畫廊(galleryofportraits)。奧登筆下他像之多,從奧菲厄斯、伏爾泰、亨利·詹姆斯、佛洛伊德到葉慈,也可見文化格局之大。詩人而能如此,從五四以來並不多見,這當然與學力、功力有關。在這方麵我一直仰慕前賢,一生詩作詠古今人物有如畫家為他人造像者,為數當逾過半百。其中一人而題詠再三甚至更多者,更包括屈原、李白、杜甫、蘇軾、甘地、梵穀。以畫家入詩者,除梵穀外,還有吳冠中、趙二呆、席德進、楚戈、王藍、席慕蓉、羅青等等。《藕神》中此類詠人之作尚包括屈原、杜甫、李清照、仇英、傅抱石、王攀元、劉國鬆、董陽孜、江碧波、楊惠姍、王俠軍、瘂弦、李元洛、杜十三、林彧、蕭邦以及一二政治人物。
這一類主題因為人物的身份,不免也涉及各種藝術與其器材,例如畫畫、琉璃、瓷器等等,所以和詠物也有相通。像《翠玉白菜》一首所詠乃民俗藝品,雖雲雅俗共賞,其實俗多於雅,詠物成份更多。更進一步,在《藕神》集裏像《捉兔》、《雞語》、《魔鏡》、《紅豆》、《丁香》、《馬年》、《粥頌》、《永春蘆柑》、《楚人贈扇記》、《水世界三題》等,都是詠物一類。傳統的詠物詩,講究的是不即不離,不黏不脫,既要將物狀寫得生動,又得提升精神,不為物拘,而別有寄托,所以要能實能虛,由實入虛,終於虛實呼應,妙得雙關。如果務實而失其實,就嫌抽象,反之則又拘泥物象,太落實了。
《魔鏡》由月之實入鏡之虛,詠月即所以詠人。其實除此之外,《藕神》集裏,還有三首挑明了在詠月。《桂子山問月》也問李白,問自己。《月緣》的事情把《魔鏡》更推進一步,也更加曲折。《雀斑美人》卻是月的獨白,並以素娥為代言。月光,並沒有被李白寫盡。李白不知道月是我們的衛星,月蝕是我們的投影,而太空人可以低頭步明月,舉頭望故鄉。他也不會想象,嫦娥登月,可能乘的是隕石。
《冰姑,雪姨》當然也是詠物詩,但又是環保詩,卻用童歌來發言。環保雖是全球化現象,國際問題,但是入詩卻不妨帶有民族感性,所以我在詩末把雪帶進了我們二十四節氣的“小雪”與“大雪”,提醒這水家的白膚美人別忘了神農的期待。不料此詩發表不久,大陸竟遭遇雪災。我存笑我說:“誰讓你一心盼下大雪呢?”可見環保已成今日人類的至上至急要務:詩人要反省現實,不能隻限於傳統的社會意義了,同時,也不應忽略在“人道主義”之上還應有更博大的“眾生一體”。地球上每一種生物的滅絕,都是人類罔顧生態盲目開發的惡果,這毒蘋果終究會輪到自己來吞。
我的詩體早期由格律出發,分段工整。到《蓮的聯想》又變成每段的分行長短相濟。《敲打樂》在分段分行上自由開合,又是一變。後來把中國的古風與西方的無韻體(blankverse)融為一體。從頭到尾連綿不斷,一氣嗬成,這對詩人的布局與魅力是一大考驗:《黃河》、《歡呼哈雷》、《秦俑》、《五行無阻》、《禱女媧》等都屬此體。久之此體竟成了虎背,令騎士欲下不得。幸好在《藕神》裏我總算下了虎背,分段詩多達近三十首。另一方麵,近年的現代詩句越寫越長,泛濫無度,同時忽長忽短,罔顧常態,成為現代詩藝的大病,也是令讀者難讀難記而終致疏遠的一大原因。其實收與放同為詩藝甚至一切藝術的手法,一味放縱而不知收斂,必然鬆散雜亂。許多年來我刻意力矯此病,無論寫分段或不分段的詩,常會自限每行不得超過八個字,而在六字到八字之間力求變化。其利在於明快有力而轉折靈便。這種“收功”不失為嚴格的自我鍛煉,對於信筆所至的作者該是一大考驗。詩藝乃終身的追求,再傑出的詩人都還有精進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