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年七月於左岸
撒鹽於燭之伊始
——《左手的繆斯·後記》
我們這一代是戰爭的時代,像一朵悲哀的水仙花,我們寄生在鐵絲網上,呼吸令人咳嗽的火藥氣味。上一次的戰爭,燒紅了我的中學時代,在一個大盆地中的江濱。這一次的戰爭,烤熟了我的心靈,使我從一個憂鬱的大一學生變成一個幾乎沒有時間憂鬱的教師,在一個島上的小盆地裏。從指端,我的粉筆灰像一陣濛濛的白雨落下來,落濕了六間大學的講台。
幸好,粉筆的白堊並沒有使我的思想白堊化。走下講台,回到書齋,我用美麗的藍墨水衝洗不太美麗的白粉灰。血自我的心中注入指尖,注入筆尖,生命的紅色變成藝術的藍色。
十三年來,這隻右手不斷燃香,向詩的繆斯。可是僅飲汨羅江水是不能果腹的。漸漸地,右手也休息一下,讓左手寫點兒散文。畢竟這是一個散文的世紀,編輯們向我索稿,十有九次是指明要用左手,不要右手的產品。讀者啊,現在讓我伸出左手,獻上我的副產品吧。
這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裏而收集的是我八年來散文作品的一小部分,間有議論,但大半是抒情的。最早的一篇是《猛虎和薔薇》,寫於一九五二年秋天;最近的一篇是《書齋·書災》,寫於今年春天,就在這間正鬧書災的書齋裏。集子裏的文章,有七篇曾在“文星”刊登,其餘的則先後刊登在《中央副刊》、《聯合副刊》、《現代文學》、《文學雜誌》、《現代知識》、《中外文藝》和《自由青年》。
這本抒情的散文集,有一半的篇幅為作者心儀的人物塑像。其中有詩人、作家,還有畫家。另一半的篇幅則容納一些介紹現代畫的文字,三篇遊記,和兩篇小品。付印時,張平先生為我仔細地校勘最後一遍,剔出若幹錯處,必須在此向他致謝。
不少讀者一開門就訴苦,說現代詩怎麼不好,怎麼難懂。難道我們的散文就沒有問題嗎?實用性的不談,創造性的散文是否已經進入現代人的心靈生活?我們有沒有“現代散文”?我們的散文有沒有足夠的彈性和密度?我們的散文家們有沒有提煉出至精至純的句法相與眾迥異的字彙?最重要的,我們的散文家們有沒有自《背影》和《荷塘月色》的小天地裏破繭而出,且展現更新更高的風格?流行在文壇上的散文,不是擠眉弄眼,向繆斯調情,便是嚼舌磨牙,一味貧嘴,不到ICC的思想竟兌上十加侖的文字。出色的散文家不是沒有(我必須趕快聲明),隻是他們的聲音稀罕得像天鵝之歌。我所期待的散文,應該有聲,有色,有光;應該有木笛的甜味,釜形大銅鼓的騷響,有旋轉自如像虹一樣的光譜,而明滅閃爍於字裏行間的,應該有一種奇幻的光。一位出色的散文家,當他的思想與文字相遇,每如撒鹽於燭,會噴出七色的火花。
那麼,就讓我停止我的喋喋,將這些副產品獻給未來的散文大師吧。
一九六三年六月十八日
破鏡片片逾十載
——《左手的繆斯·新版序》
《左手的繆斯》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初版雖在一九六一年,其中作品的寫作時間,從一九五二年到一九六三年,先後卻有十一年之差;在那初征的十一年裏,詩集卻出了四本之多。足見我創作之始,確是以詩為主,散文隻能算是旁敲側擊。當時用“左手的繆斯”為書名,朋友們都覺得相當新鮮,也有讀者表示不解。其實我用“左手”這意象,隻是表示副產,並寓自謙之意。成語有“旁門左道”之說,閩南語有“正手”(右)“倒手”(左)之分。在英文裏,“左手的”(left-handed)更有“別扭”與“笨拙”之意。然則“左手的繆斯”,簡直暗示“文章是自己的差”,真有幾分自貶的味道了。雖然早在十七世紀,彌爾頓已經說過他的散文隻是左手塗鴉,但在十六年前,不學如我,尚未發現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