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最早的一篇少作,是《猛虎與薔薇》。那年我剛台大畢業,散文雖也寫過多篇,“美文”卻是初試。當時為什麼沒有繼續寫下去,現在卻已感到惘然。等到再用散文來抒情,寫出《石城之行》和《記佛洛斯特》一類的作品來時,已經是《猛虎與薔薇》之後的六七年了。
《猛虎與薔薇》在“中央副刊”發表時,作者已經二十四了,無論如何,都難說是“早熟”。今日的青年散文作家,在這年齡所寫的作品,往往勝我許多。但在另一方麵,今日的青年散文作家,一開筆便走純感性的路子,變成一種新的風花雪月,忽略了結構和知性,發表了十數篇之後,翻來覆去,便難以為繼了。缺乏知性做脊椎的感性,隻是一堆現象,很容易落入濫感。不少早熟的青年散文作家,開筆驚人,但到了某一層次,沒有知性的推力,更難上攀一分,實在可惜。
本集收文十八篇,就比例而言,仍以詩、畫的論評分量為重。從十多年的這一頭回顧,這些長評短論,有些還站得住腳,有些就顯得淺薄或誇大了。相對而言,幾篇抒情之作似乎較耐時間的考驗:當時之理,未必盡為今日所認可,但當時之情,卻近於人之常情,真個是“理短情長”了。而鏡破片片,每一片中都是一我,也難以指認誰真誰幻了。
一九七九年八月於中文大學
仙人掌上雨初晴
——《掌上雨·新版序》
《掌上雨》裏麵的二十二篇評論,寫於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三年之間,距今倏忽已經有十七年了。那是我的“論戰時期”,年不算怎麼少,氣卻十分旺盛。正當三十出頭,我的蠟燭兩頭燃燒,在四家大學教書之餘,還要寫詩,寫散文,寫這些長評短論。當時我寫的論戰文章,大致是圍繞著三個主題:文白之爭,現代畫,現代詩。現代詩的論戰又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為現代詩辯護,論戰的對象是社會人士;第二個階段是為西化與傳統的問題爭執,論戰的對象卻是其他的現代詩人。在古典詩與五四的新詩之後,現代詩是“必然”;再走回去是不可能的。具有這樣的信心,我才挺身出來為現代詩辯護。但是現代詩畢竟是新生的藝術,傳統尚未建立,毛病在所難免。現代詩該怎樣寫,它對中國的傳統和西方的潮流該持怎樣的態度?在這些問題上,我的看法和某些現代詩人很不一致,乃激起了“內戰”。
本書第二輯中,前四篇皆屬第一階段,後七篇則屬於第二階段,前後的觀點變化頗大。如今事隔十多年,我仍為當日自己敢於毅然決然告別虛無與晦澀感到高興。那樣子的揮刀一斷,省去了多少摸黑的冤枉路。超現實主義在技巧上不失為一件犀利的武器,但是它不知自己為何而戰,實在是太被動了。
在另一方麵,當年攻擊現代詩的社會人士,也並未勝利。現代詩的運動雖然不算成功,但比起十多年前,畢竟是進步了,不但作者和論者的水準提高了許多,讀者也大大增加了。大致而言,現代詩人對西化不再盲從,對古典傳統也有了重估。現代詩的毛病當然仍多,可是詩人們自我修正的適應力和年輕詩人們的潛力也是不可低估的。
六十年代的台灣文壇,存在主義和超現實主義曾風行一時。進入七十年代後,文化界的思想大變,矯枉過正,作家們熱衷的又變成社會與鄉土,其中某些評論家對於普羅文學的向往,更形於顏色。跟風弄潮,原是人之常情,但文學不是風潮,作家更不是時裝家,可以預言的是,普羅的風潮息後,不會留下多少傑作,正如為藝術而藝術的風潮既逝,也沒有多少作品真能傳後。理論嚷得愈響的人,創作也往往愈為無能。
國內有些論者一口咬定六十年代的台灣文壇全盤西化,崇洋成災;海外也有不少論者這麼輕率下筆。這當然絕不公平。從本書各文篇末所注日期,可知早在一九六一年我就已警覺西化之失,並挺身而出,向許多西化作家直言苦諫,更不惜向虛無與晦澀斷然告別。在當時的文壇上,和我所見略同的作家也不在少數,因此“全盤西化”之說,隻是一偏之見,最能投合頭腦簡單而且習用二分法的一般批評家。
論戰的文章往往意氣用事,破壞多於建設。一部文學史,大半是建設者,亦即創作者所寫成的。文學批評可以或正或反地影響創作。正則鼓勵,反則針砭,但不能代替創作。我常說,對一位作家最大的威脅,不是苛嚴的批評家,而是一位更新更好的作家。同時,一位作家對批評家最有效的答複,不是自我辯護的“纏鬥”,而是努力寫,使自己成為那位“更新更好的作家”。文學史,隻屬於不斷創作尤其是不斷創新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