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雨》以來的十多年間,我很少卷入纏鬥式的論戰:一來因為太忙,與其浪拋精力去搞“國防”,不如省點精力去提高“生產”;二來認為最有意義的批評該是原則性的,全麵的,不是枝節的,局部的,尤其不是出氣或保全麵子。在文壇上進行“私人的戰爭”,除了兩敗俱傷之外,於人於己都沒有好處。十多年來,對我詩文的批評,對我的論評文章的反批評,至少在百萬言以上,其中以貶為主的當也不下數十萬言,我幾乎一概不予接戰,但絕非一概不讀,貶我而無理之文,刺而不痛,搔而猶癢,隻當夏夜的蚊群過耳,嗡嗡罷了。但貶我之文,也有態度誠懇言之成理的,對此我自當冷靜反省,尋求改進之途。將來我自慶六十歲生日時,很可能把這類批評編一部選集,枕流漱石,和朋友們共賞。攻擊,往往是一種“反麵的恭維”。如果有一天,河清海晏,報刊上不再出現貶我之文,我倒要悵然若失,細想自己究竟做錯什麼事了。
回到本文的正題上來。收在《掌上雨》裏的這些評論,長短不一,高下不齊,其中某些文章“學術水準”令人難以為情,某些觀點失之偏激或淺陋,也不為今日之我所認可。這隻能說明,我自己也變了,變了許多,希望是變得成熟一點,至於書名“掌上雨”,典出崔顥句“仙人掌上雨初晴”:在論戰時期,我曾大言現代詩是所謂“文化沙漠”上一株多刺的仙人掌,然則自負之餘,幻想這些論戰文章乃是仙人掌上的幾滴雨吧。偶有讀者舉以相詢,一並解釋如上。
一九八○年一月於中文大學
把交響樂的音符釘在異域的天空
——《逍遙遊·後記》
《逍遙遊》是一本頗為龐雜的散文集,有正規的和遊擊的文藝批評,也有抒情散文。寫作的時間,從一九六三的春天到一九六五的春天。寫作的地點,從台北到葛底斯堡(Gettysburg,Pennsylvania)。把它們搜集成書的,則為文星書店的白帆兄。
所謂正規的文學批評,是指《象牙塔到白玉樓》一文。記得當時,在廈門街寓所北向的書齋裏,一連五六個春夜,每次寫到全台北都睡著,而李賀自唐朝醒來。這篇文章,在資料的搜集和若幹細節的處理上,得到孫克寬、周棄子、張健三位先生的協助,應該申謝。
據說,有的父母是偏心的。對於到目前為止的四個女兒,我覺得每個都像是從童話裏剛掉下來的那麼清麗而且可口。對於自己的作品,倒真是有點偏心的。以《逍遙遊》一集為例,我的心,偏在後麵的幾篇自傳性的抒情散文:《鬼雨》、《莎誕夜》、《逍遙遊》、《九張床》、《四月,在古戰場》、《黑靈魂》和《塔》。在《儒家鴕鳥的錢穆》之類的文章裏,我扮演的隻是晝伏夜出一瞥即逝的江湖遊俠。等到威加四海的大豪傑出現時,這類遊俠就應該隱名埋姓了。在《逍遙遊》、《鬼雨》一類的作品裏,我倒當真想在中國文字的風火爐中,煉出一顆丹來。在這一類的作品裏,我嚐試把中國的文字壓縮,捶扁,拉長,磨利,把它拆開又拚攏,摺來且疊去,為了試驗它的速度、密度和彈性。我的理想是要讓中國的文字,在變化各殊的句法中,交響成一個大樂隊,而作家的筆應該一揮百應,如交響樂的指揮杖。隻要看看,像林語堂和其他作家的散文,如何仍在單調而僵硬的句法中,跳怪淒涼的八佾舞,中國的現代散文家,就應猛悟散文早該革命了。
集以《逍遙遊》名,因為這原是現成的篇名。因為它融和了疊韻和雙聲的音樂性,因為這是我這次來美國前夕,站在回憶和預期之間如何征服彷徨之感的戰史。更因為紀念,在中國人行路難的時代,我竟何幸,作異域的逍遙之遊。中國人在美國,能夠克服繁忙和寂寞,能夠克服繁忙中的寂寞寂寞中的繁忙,且維持自己的靈魂維持自己的靈魂於搖搖欲墜,是難而又難的。重來美國,已將九月,仍能繼續創作,我的靈魂應該是有救的,啊繆斯!
是啊,來美國又已快九個月了。二百多個無歡的黎明,醒來,醒在異國的床上。寂寞是一座玲瓏而透明的鳥籠,囚我的心如一隻思歸的燕子。葛底斯堡學院已經放暑假了,偌大的校園隻剩下幾聲知更鳥,連那些曾經裝飾過校園的金發和棕發,也統統謝了。大離別不夠,還饒上一些小離別。每天日落時分,我攀上四層的瞭望塔,想越過內戰,越過林肯的虯髯,看一張蓮,看一張臉。但風景對眼睛說,你隻能在馬裏蘭的地平牧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