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創作的旅程——自序及後記(13)(3 / 3)

一九六五年六月四日於葛底斯堡

孩子,看看你成長的樣子!

——《逍遙遊·九歌新版序》

《逍遙遊》是我的第三本文集,一九六五年夏天文星書店初版,可以算是“少作”了。那時書在台北問世,作者卻遠在美國,以富爾布萊特訪問學者的身份,在賓州古戰場畔的葛底斯堡講學,剛告一段落。此書初版時的《後記》,便寫於那小鎮的林肯廣場旁邊,一座七瓴三層古屋的閣樓。那時我獨客在美,已近一年,家在地球的反麵,三個可愛的女兒尚在稚齡,第四個,季珊,還是三個多月的幼嬰;至於海峽對岸,是鐵幕沉重,文革尚未爆發。我一個人高棲在那古屋樓頂,十足一位東方隱士,自覺是世上最寂寞的人。

這本書裏的二十篇文章,都是一九六三年五月到一九六五年六月之間所寫:論篇幅則長短懸殊,論文體則兼具知性與感性,論寫作地點則遠隔重洋,實在相當龐雜。前麵的十二篇知性文章裏,有《象牙塔到白玉樓》、《剪掉散文的辮子》、《從靈視主義出發》一類的長篇正論,也有《迎七年之癢》一類的雜文和《偉大的前夕》一類的畫評。後麵的八篇作品則全為抒情散文,有的略帶自傳而寫實,更多的是恣於自剖而寫意,可以說是我壯年的詩筆意猶未盡,更伸入散文來賈勇逞能,比起正宗的散文來多一點詩情,比起詩來又多一點現實與氣勢。

這些文章在我散文與評論的發展,前承更早的《左手的繆斯》與《掌上雨》之初旅,後開《望鄉的牧神》之遠征,成為重要的轉型。那兩年在詩上正是我從《蓮的聯想》轉入《五陵少年》與《敲打樂》過渡,足見我的詩藝進展得迂回而緩慢,寫了十七八年才能與創作不過七年的抒情散文並駕齊驅。

我的所謂“自傳性的抒情散文”,該從一九五八年在艾奧瓦所寫的《石城之行》算起。不料無心插柳,卻後來居上,比詩園的花圃長得更茂。收在《逍遙遊》中的八篇抒情散文,其最早的一篇《鬼雨》,嚴格說來,隻是我的第二篇此類作品,但其為成熟之作,卻遠非我的第二十首詩所能相比。

這八篇抒情散文中,《鬼雨》、《莎誕夜》、《逍遙遊》都寫於台灣;後麵的五篇則寫於美國。除《落楓城》之外,其他四篇全是在葛底斯堡的那半年所寫,最能見證我當時的心情;《鬼雨》、《逍遙遊》、《塔》等篇的轉載率與入選率最高,也常被引證,剖析。《莎誕夜》寫於莎翁生辰四百周年紀念的前夕,通宵揮筆而成,是當時“聯副”的主編平鑫濤逼稿的結果。至於《逍遙遊》一篇所以用來做書名,則正如當年我在古屋的閣樓上寫的《後記》所說,“因為這是我這次來美國前夕,站在回憶與預期之間如何征服彷徨之感的戰史。在中國人行路難的時代,我竟何幸,作異城的逍遙之遊。”

難解的是,那次我在美國講學前後兩年(一九六四至一九六六),隻有第一年寫了五篇抒情散文,第二年轉去密歇根的卡拉馬祖,就隻寫詩,不再有散文了。從《逍遙遊》最後這篇《塔》,到回台後在一九六六年九月才寫的《咦嗬西部》,一連十五個月,在抒情散文上竟是一片空白。所以在《咦嗬西部》與其後的《南太基》、《登樓賦》、《望鄉的牧神》寫的雖然也都是那次的美國經驗,卻是回台以後追憶舊遊所得,畢竟是異時異地之作了,宜乎納入另一本書裏。

至於《逍遙遊》前麵的十二篇批評文字,或長或短,或正論或雜說,都不僅是為批評而批評,而是為了配合我當時的創作方向,在史觀與學理上不斷探討,以厘清在語言、文類、詩體各方麵必須解決的問題:例如《剪掉散文的辮子》是要分析當時散文的幾種病態,並提倡活潑的現代散文。《象牙塔到白玉樓》是要重認傳統,進而把古典接通現代,印證古典並不乏生機,而現代也不缺活水,與我當時在《蓮的聯想》和《五陵少年》中所追求的,實在殊途同歸。至於《鳳·鴉·鶉》一文主張新文學不可盡廢文言,也是我在散文寫作上追求文白交融、中西互濟的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