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掉散文的辮子》早在三十七年前便已發表,可以說是現代散文革命的一篇宣言,引起不少反響。不料近年此文選入了高中三年級的國文課本,頗有一些教師埋怨此文引經據典,牽涉太繁,而所學西洋文學的例子又非國文教師所易掌握。因此我去許多高中演講,不免自我解嘲,說當年我寫這篇文章,原本針對時弊而發,怎麼料得到將來會選入教科書去,平添老師備課的負擔呢?其實此文所涉雖廣,但挑剔的都是流行已久的毛病,甚至迄今亦未根除。令國文教師備課為難,我雖感到抱歉,但通篇立論卻是對症下藥,不免苦口,卻能益身。至於所舉國學者的文章,都是實例,作者均為名家,已經作古。而所舉洋學者流的那一大段,倒是我的杜撰,不過是把洋學者的文體“漫畫化”了,以誇大其拖泥帶水、冗贅不通而已。什麼“喋喋派”、“期期主義”、“艾艾主義”,隻是我造來挖苦他們惟洋是從、濫用術語的陋習,根本不必認真注釋。至於“莫名其米奧夫斯基”,不過笑其“莫名其妙”而已。
我寫《逍遙遊》這些文章,正當三十五到三十七的壯年,無論是血肉之軀或湖海之誌,生命都臻於飽滿。顯然,當時我也自覺,到了三十六歲,於靈於欲,生命已抵達高潮。這自覺,在一九六三年七夕為《蓮的聯想》自序的《蓮戀蓮》一文裏,已顯然可見:那兩年是我在古今與中西之間思前想後、左馳右突、尋求出路的緊要關頭。在赴美講學的前夕,正如《逍遙遊》一文所示,我對於時間似乎忽有所悟,悟此身之短與此心之長,悟古人之近與近人之遠,更體悟時間在藝術之中可以自由而伸縮。而赴美之後,場景既變,方向盤又在握,一日千裏,縮地有功,對空間也似乎忽有所感,感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感此身之有限而生命之無盡,而夢遊新大陸之遠,正可跳出此身,回顧舊大陸然後是島嶼的歲月。於是我從耽讀李賀的低迷癡惘中解脫出來,跳進了高速而自覺的《敲打樂》。終於我擺脫了《蓮的聯想》而進入了《在冷戰的年代》。
真正可以傳後的,恐怕還是後麵的八篇散文。無論意識形態怎麼變,情之為物仍是人性之常,不易隨折舊率而褪色。至於批評文章之得失,往往就見仁見智了。例如卷首《下五四的半旗》一篇,題目豪氣淩人,說理卻強詞崇尚西化潮流,不服革命青年的進化觀念。又如《儒家鴕鳥的錢穆》一篇,即使今日看來,說理仍然正確,但措辭則嫌太過犀利,其實理直也不必如此氣壯。《從靈視主義出發》一篇,直以抽象為藝術之至境,其言甚辨,其論則未盡周全。凡此種種,皆已成了“昨日之我”,雖已昨日,仍是本我,不加修改,以存其真,因為那正是我青春盛年的魯莽腳印,犯不著用白發去妄加遮掩。
二○○○年四月九日於高雄左岸
二十四橋明月夜
——《望鄉的牧神·後記》
像《左手的繆斯》和《逍遙遊》一樣,這本《望鄉的牧神》也是一部龐雜的文集。二十四篇之中,仍以文學批評,尤其是有關詩的批評為主,而以自傳性的抒情散文為副。論評的文字,或為維持一個專欄而定期撰寫,或因編輯苦苦相逼稿債難逃而完成,或據演講底稿而擴大、重組。自從前年夏天回國以來,應邀在各大學及學術性的場合,發表演說先後在三十次以上。《中國古典詩的句法》及《中西文學之比較》便是這樣一舉兩得而得來的。兩年來發表的論評文字,當然不止這些,其中有關英美現代詩人而屢在“純文學”與“幼獅文藝”刊出者,都已納入近日出版的《英美現代詩選》之中。
從《咦嗬西部》到《地圖》等五篇,都是我所謂的“自傳性的抒情散文”。這五篇的風格,仍為《逍遙遊》中同一類作品的繼續發展。不少讀者,包括識與不識,曾因我近日少寫這類作品而頻頻相詢。原因之一,是有些可詩可文的主題,我都在詩中處理了。像《或者所謂春天》和《在冷戰的年代》等詩中的題材,自信用散文來表現,也可以贏得同情。隻是這兩年來,我對於現代詩的看法頗有改變,認為現代詩若要充實自己的生命,必須超越“第一人稱的藝術”的狹隘詩觀,向散文,甚至向小說和戲劇收複詩的失土。這當然並不意味我要放棄自己在散文創作上的這片疆土。
從這本書中,讀者當會發現,我對於論戰一類的文字,是愈來愈無興趣了。如果雙方知識懸殊,動機互異,甚或在人品上不起聯想作用,則論戰雲雲,是毫無意義的。近年來作者成為某些攻訐文字的對象,頗使多情的讀者表示關切。在此我願意作一個總的答複:一個人如果靈魂是清白的,他衣服上偶然沾來的幾個斑點,終會在時間之流中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