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懶得伸手去拂拭。有誰,是穿著衣服走進曆史的呢?
一九六八年七月
左行的列車踩著右側的軌道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自序》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是我的第一本純散文集。我這一生寫過不少抒情散文,其中有長篇,也有小品,但是從《左手的繆斯》到《青青邊愁》,每逢出書,抒情散文總是和專題論文、書評、序言、雜文等各色文體並列在同一個封麵之下,其結果,當然是體例不純。所以從五年前的《分水領上》起,我就把自己的文章一分為二,像山嶺分開水域那樣,感性的歸感性,知性的歸知性,分別出書。
自從《青青邊愁》以來,我的抒情散文一直還不曾結集。《青青邊愁》裏最晚的散文,如《花鳥》、《思台北,念台北》等,都已是九年前的作品了。這本《記憶像鐵軌一樣長》收集的二十篇散文,以寫作時間而言,始於一九七八年冬天而終於一九八五年夏天,前後曆時七年。其間一九八〇年最為多產,共得五篇,而一九七九年卻一篇也沒有。散文產量之多寡,與我當時其他文體的寫作有關:寡產之年說不定我正忙於寫論文,或正耽於寫詩。一九八五年二月至八月,我為聯合副刊的專欄“隔海書”還寫了三十篇左右的雜文小品,其中不無可留之作,但因篇幅較短,筆法不同,當與我回台後的其他小品合出一書,所以就不收入此集了。
這漫長的七年,除了有一年(一九八〇至一九八一年)我回台北客座之外、其餘都在沙田度過。永難忘記當日在書房麵海的窗下寫這些散文、吐露港的波光,八仙嶺的山色,都嫵媚照人臉頰。集裏的《沙田七友記》寫於我在香港時期的盛時。那時我在沙田已經住了四年,生活大定,心情安穩,不但俯仰山水,而且涵濡人文,北望故國,東眷故島,生命的棋子落在一個最靜觀的位置,教了半輩子書,那是第一次住進校園。不但風景絕佳,有助文氣,而且談笑多為鴻儒,正可激蕩文思。沙田的文苑學府,高明的人物那時當然不止七位,例如當時久已稔熟的黃國彬和後來交往漸密的梁錫華,在我的香港時期,便一直是筆墨相濡聲氣相應的文友。
《牛蛙記》、《吐露港上》、《春來半島》幾篇所表達的,仍不失這種正盛方酣的沙田心情:同樣是寫香港的天地,《山緣》和《飛鵝山頂》,感情的張力就比前三篇要飽滿得多。《山緣》是我對香港山水的心香巡禮,《飛鵝山頂》則是我對香港山水的告別式了。十年的沙田山居,承蒙山精海靈的眷顧,這幾篇作品就算是我的報答吧。如果說徐霞客是華山夏水的第一知音,我至少願做能賞香港山水的慧眼。
盡管如此,當時隔著茫茫煙水,卻也沒有一天忘記了台灣。《沒有人是一個島》正是我回首東顧所打的一個台灣結,其線頭也纏進了《輪轉天下》和《記憶像鐵軌一樣長》。其實即使在香港時期,台北也一直在我的《雙城記》裏,每年回台北的次數不斷增加。《秦瓊賣馬》、《我的四個假想敵》、《開卷如開芝麻門》三篇都是回台北小住所寫;寫最後這一篇時,正當三年前的端午季節,父親重病住院,我放下一切,從香港趕自來侍疾,心情不勝淒惶,卻因答應過聯副,不得不勉力成文。
去年九月我離開香港,天曉得,不是拋棄香港,隻是歸位台灣。其實也沒有歸回原位,因為我來了高雄。當然,就算重回台北,也不能再歸回原位。逝者如斯,既已抽足,自非前流。
作家常有詩文同胎的現象:蘇軾的《念奴嬌》與《赤壁賦》便是一例。在本集裏,《牛蛙記》便跟《驚蛙》一詩同胎異育。《記憶像鐵軌一樣長》的同胞,便包括《九廣路上》、《九廣鐵路》、《老火車站鍾樓下》、《火車懷古》等詩。《北歐行》也是《哥本哈根》同根所生。至於本集中的五篇山水記,若在同時的詩集《與永恒拔河》、《隔水觀音》、《紫荊賦》裏尋找,至少有二十首詩是表親。作家對於自己關心的題材,橫看成嶺,側看成峰,而再三模寫以窮盡其狀,一方麵固然是求材盡其用,一方麵對自己的彈性與耐力,以及層出不窮的創意,也是很苛的考驗。
雙管在握的作家要表現一種經驗時,怎能決定該用詩還是散文呢?詩的篇幅小,密度大,轉折快,不能大過旁騖細節,散文則較多回旋的空間。所以同一經驗,欲詳其事,可以用散文,欲傳其情,則宜寫詩。去年初夏,和沙田諸友爬山,從新娘潭一直攀上八仙嶺,終於登上純陽峰,北望沙田而同聲歡呼者共為六人:梁錫華伉儷、劉述先、朱立、黃國彬和我。當時登高望遠臨風長嘯的得意之情,加上回顧山下的來路,辛苦,曲折,一端已投入人間,那一份得來不易的成就感,用詩來歌詠最能傳神。用散文也能,若是那作者筆下富於感性,在敘事、抒情之外尚能狀物寫景。可惜純散文家裏有一半不擅此道。另一方麵,若要記述事情的始末,例如還有哪些遊伴留在山下,為什麼不曾一起仰攀、有誰半途而回、是誰捷足先登,是誰掌管水壺,是誰在峰頂為眾人的狂態拍下照片,甚至誰說了一句什麼妙語,若要詳記這些旁枝細節,用散文,就方便得多了。詩一上了節奏的虎背,就不能隨便轉彎,隨便下來。詩要敘事,隻有一個機會,散文就從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