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創作的旅程——自序及後記(14)(3 / 3)

在中國的文學傳統裏,以文為詩,常受批評,但是反過來以詩為文,似乎無人非議,這是很有趣的現象。大致說來,散文注重清明的知性,詩注重活潑的感性。以詩為文,固然可以拓展散文的感性,加強散文想象的活力,但是超過了分寸,量變成為質變,就不像散文了。

史密斯(LoganPearsallSmith)編英國散文選,所選作品多半以詩為文,句法扭曲,詞藻繽紛,語氣則慷慨激昂,結果卡萊爾的呼喝腔調入選頗多,朱艾敦的暢達文體卻遭排拒。克勒登·布洛克(ArthurClutton-Brock)批評這種觀念說:“他認為英國的散文在最像詩的時候才最了不起;他認為英國的散文被詩的光芒所籠罩,幾乎成了詩的窮親戚。法國人看到他編的這本散文選會說:‘這一套真是雄壯極了,但是不能算散文。寫出這種作品來的民族,能高歌也能布道,但是不會交談。’”

散文可以向詩學一點生動的意象,活潑的節奏和虛實相濟的藝術,然而散文畢竟非詩。旗可以迎風而舞,卻不可隨風而去,更不能變成風。把散文寫成詩,正如把詩寫成散文,都不是好事。

我曾經戲稱詩人寫散文為“詩餘”,更自謂“右手為詩,左手為文”,令人感覺好像散文不過是我的副業,我的偏才,我寫詩之餘的外遇。一般評論家接受這個暗示,都喜歡說我“以詩為文”;言下之意,有些人不以為然,但更多的人卻首肯或者默許。三十幾歲時,我確是相當以詩為文、甚至有點主張為文近詩。現在,我的看法變了,做法也跟著變了。

說一位詩人能寫散文,因為他以詩為文,未必是恭維。這好比是說,他是靠詩護航而進入散文國境的,又好比是靠詩的障眼法來變散文的戲法,算不得當行本色。其實,我寫過的散文裏麵,雖有許多篇抒發詩情畫意、放乎感性,但也有不少篇追求清明的知性,原是本位的散文。在這本散文新集裏,諸如《沙田七友記》、《沒有人是一個島》、《我的四個假想敵》、《開卷如開芝麻門》、《愛彈低調的高手》、《橫行的洋文》、《何以解憂?》等篇,應該都是本位散文,不是以詩為文就文得起來的,這些作品應該是散文的居民,不是遊客。我的三十篇《隔海書》,也是如此。

散文不是我的詩餘。散文與詩,是我的雙目,任缺其一,世界就不成立體。正如佛洛斯特所言:“雙目合,視乃得”(Mytwoeyesmakeoneinsight.)。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於西子灣

旅人的舞步旋轉於智者的湖泊

——《隔水呼渡·自序》

《隔水呼渡》在《記憶像鐵軌一樣長》與《憑一張地圖》之後,是我的第三本純散文集。

除了《古堡與黑塔》之外,本集的十幾篇散文都是四年來在高雄所寫。四年來我的散文當然不止這些:其中有十八篇小品已經收入《憑一張地圖》,至於評論性質的,包括十四篇序言與五篇長文,自當另外出書。《古堡與黑塔》寫於一九八五年八月,正當汗漫的歐遊之餘,倉皇的離港前夕,那時的心情,對十年的香港居無限依依,對未來的高雄居一片茫茫。那年我們夫妻暢遊了西歐,尚有法國與西班牙的遊記未及寫出,所以寫蘇格蘭的這篇《古堡與黑塔》就沒有納入《記憶象鐵軌一樣長》,而有意留待這本《隔水呼渡》,俾與《雪濃莎》、《風吹西班牙》等一同出書,彼此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