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的十六篇散文裏,遊記占其十三。這樣偏重的比例為我以前的文集所無,似乎說明了我們夫妻好遊成癖,而且愈演愈烈。我重翻自己以前的文集,發現從《左手的繆斯》到《憑一張地圖》,我已經寫了二十五篇遊記,而最早的一篇《石城之行》更寫於三十年前。但是四年來遊記在我散文作品裏的“成長率”竟如此之高,連自己也感到驚異。其原因,不外是近年我出國較頻,而定居在高雄之後,探討南部的風物也很方便。每次遊罷歸來,搬出照片、幻燈片、圖冊、紀念品等等,向來訪的好友逐一報告賞心樂事,總感意猶未盡,卻已舌敝唇焦,遂想不如寫成遊記,提供識與不識的朋友、讀者,一勞永逸作個交代。
遊記不但是旅遊經曆的記錄,也是所見所聞的知識性整理。旅遊不但是感性的享受、好奇的滿足,也是一種生動而活潑的自我教育,所以真正的旅行家一定見多識廣,心胸寬闊,不會用本鄉本土的觀念來衡量一切。說得高些,旅遊可以是一種比較文化學。有心的旅人不但行前要做準備功夫,對將遊之地有所認識,不但身臨異域要仔細觀察,多留資料,並記日記,而且回家之後,還要利用資料來補走馬看花之不足,好把囫圇的經曆消化成思想。若是行前沒有準備,當場草草張望,事後又不反省,那旅遊隻是散心而已。英國作家富勒(ThomasFuller)所說,“一頭驢於出門去旅行,不會變成一頭馬回來。”羅馬詩人霍拉司所說:“匆匆出國的人,隻改變了氣候,沒改變心靈。”指的正是無所用心觀光客。
觀光客不足以言遊記:要寫好遊記,先得認真做個旅人。沒有徐霞客的才學和毅力,怎麼寫得出《徐霞客遊記》?七年前我在香港,買湖南人民出版社所出,由貝遠辰、葉幼明選注的《曆代遊記選》,精讀兩遍之餘,十分讚賞,便開始廣搜中國古今的遊記,加以研究。一九八二年底,我一連寫了四篇長文,共約四萬字,依次是《杖底煙霞——山水遊記的藝術》、《中國山水遊記的感性》、《中國山水遊記的知性》、《論民初的遊記》。
後來每逢出國,行前行後我一定多讀有關書籍,也盡量學習該地的語言。遊罷泰國回來,為了把遊記寫很有點知性,我至少讀了半打參考書刊,外加《大唐西域記》和《六祖壇經》。帶回國來的資料裏,除了旅遊手冊之外,一定還有不少張地圖,迄今我的地圖藏量大概已近三百張了。其實隻要你有心,就連鈔票、錢幣、車票甚至簽證上麵也有不少資料可用。當然,在寫墾丁的幾篇遊記時,也不會放過國家公園圖文並茂的導遊手冊。
遊記的藝術首在把握感性,也就是恰如其分地表現感官經驗,令讀者進入情況,享受逼真的所謂“臨場感”。這種場合必須獅子搏虎,捉個正著,不能避重就輕,用一些俗濫的四字成語,打發過去。散文家裏能通過這一關的,其實不多。大多數的所謂散文家善於處理人情世故,善於人間的抒情、敘事,甚且議論,但是要他們摹狀大自然的千變萬化,往往就無能為力,因為這方麵需要一點詩才,是強求不得的。
遊記大半表現感性,但也可以蘊含知性。遊記的知性包括知識與思考:名勝的地理與文化,是知識;遊後的感想,是思考。有知識而欠思考,隻是一堆死資料。思考太多而知識不夠,又會淪於空想。上乘的遊記應將知識與思想配合抒情與敘事,自然而機動地彙入散文的流勢裏去。這就要靠結構的功力了。蘇軾的豪放和方苞的拘謹,用遊記來印證,最為顯明。蘇軾的《石鍾山記》始於考據,繼以敘事、抒情,而終於大發議論;但是因為三段接得自然,而且中段的感性很飽滿,足以支撐前後二段的知性,讀者乃不覺其為搬弄知識,空以議論。方苞的《遊雁蕩山記》毫無敘事,寫景的文字又不足文長的五分之一,其餘的篇幅卻用來諷世勵誌,遊興不同而道貌岸然,隻能算是戴了遊記假麵具的說教。
遊記有別於地方誌或觀光手冊,全在文中有“我”,有一位活生生的旅人走動在山水或文物之間。這個“我”觀察犀利,知識豐富,想象高超而活力充沛,我們跟隨著他,感如同遊。地方誌或導遊資料是靜態,遊記才有動感。這個“我”要有自信,要有吸引力,讀者才會全神跟隨著他。《後赤壁賦》裏,如果換了是二客奮勇攀登,而“蓋予不能從焉”,讀者就不想看下去了。
本書封麵南仁湖的攝影及內頁龍坑的照片,均由王慶華先生提供。內頁其他照片,除了三張是采用旅遊手冊之外,都是吾妻我存所攝。在此應該謝謝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