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創作的旅程——自序及後記(15)(2 / 3)

東方的山水遇見西方的葵兒

——《從徐霞客到梵穀·自序》

《從徐霞客到梵穀》是我繼《掌上雨》和《分水嶺上》之後的第三本純評論文集。其中的十四篇文章,一半寫於香港,一半寫於高雄;最早的一篇寫於一九八一年,最晚的則寫於一九九三年。

十二年來,除了這些之外,我寫的評論文字還應該包括五萬字的長文《龔自珍與雪萊》(見皇冠版的《四海集》)、前後六屆梁實秋翻譯獎譯詩組得獎作的評析(亦五萬字),以及為各種專書、各種選集所寫的序言(約十五萬字),合計至少尚有二十五萬字未輯印成書。

書名《從徐霞客到梵穀》,因為其中有四篇文章析論中國的遊記,另有四篇探討梵穀的藝術,占的分量最重。遊記既有散文散文的一種,往往兼有敘事、寫景、抒情、議論之功,因此論遊記即所以論散文。近年來我寫的散文漸以遊記為主;或許正因為如此,乃有興趣來深究中國傳統的山水遊記。至於寫梵穀的四篇,則均為一九九〇年所作,因為那年正逢梵穀逝世百載,全世界都被他的向日葵照亮。《破書欲出的淋漓元氣》一文,先後刊於《追尋梵穀足跡》之攝影展特輯與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也是我在台北市立美術館演講的演講原稿。我存為了那場演講,特地從梵穀的畫冊裏拍了六十多張幻燈片,現場放映,為演講生色不少。七月中旬,我們果真千裏迢迢,飛去荷蘭觀賞梵穀的百年大展,事後更乘興去巴黎北郊,憑吊梵穀兄弟的墳墓。所思所感,發而為文,知性的一篇成為《壯麗的祭典》,感性的一篇就是《莫驚醒金黃的鼾聲》。非但如此,那年四月我還一連三天寫了《星光夜》、《荷蘭吊橋》、《向日葵》三首詩,均以梵穀的畫為主題。一九九〇年,真是我的梵穀年。

不幸梵穀年結束還不到四天,三毛便自殺了。陪著她一同火葬的,是她最鍾愛的三本書:《紅樓夢》、《小王子》、《梵穀傳》。梵穀也是自己結束生命的,不知道這件事對她有沒有“示範”的誘因,但是藝術家的傳記感人之深,卻是顯然的。要是問我還有什麼未竟之業,答複是,再譯幾部畫家的傳記,其中必不可缺艾爾·格瑞科的一部。可惜高揚遽已作古,否則他也許能為我們寫一部徐霞客傳,筆鋒就得馳騁於戶外,敘事抒情,就得將人置於天地之間了。我總覺得,迄今尚未用詩為徐霞客造像,好像欠了他一首長詩。

至於指陳中文如何惡性西化,危言中文如何變態扭曲,一向也是我寫評論文章的重點。這本文集裏也有這麼兩篇。讀者若想進一步了解我在這方麵的堅持,可以參閱我收入《分水嶺上》論白話文的三篇長文。其實每次我論析翻譯或散文的問題,也必定會把筆鋒轉回中文的時弊,惹得一些炫奇鶩新的作家怨言嘖嘖,認為我是在規範文體,妨礙了創作的自由。其實我曾一再聲明,中文的美德有其常態,在日常表情達意的文章裏應該遵守,要是不知愛惜,不知好歹而任意作踐,必將招來混亂的惡果,淪於西化、僵化、冗化之境。至於直覺而感性的文學創作,當然可以多般試驗,享受文法的豁免權。不過創新的效果仍須反襯在常態的背景上,始得彰顯。譬如鶴立雞群,若是不見雞群,或是雞鶴難分,甚至鶴多於雞,也就談不上什麼鶴立不鶴立了。

其實,每一位作家的文體、風格,就是他不落詮言然而身體力行的文體觀、風格論。我說“每一位作家”,連評論家也不例外。天經地義,作家就是文字的藝術家,對待文字正如畫家之於色彩,音樂家之於節拍,要有熱愛,更需功力。我必須強調,評論家也是一種作家,所以也是一種藝術家,而非科學家。對於藝術,他沒有豁免權。他既有評判別人文字藝術的權利,也應該有維護本身文字藝術的義務。說得更清楚些,評論家筆下的文章如果不夠出色,甚至有欠清通,那他進入文壇的身份就可疑了。遺憾的是:時下頗有一些批評家與理論家,在西方泛科學的幻覺之下,以求真(?)自命,而無意也無力求美,致其文章支離破碎,木然無趣,雖然撐了術語和原文的拐杖,仍然不良於行。

我認為一位令人滿意的評論家,最好能具備這樣幾個美德:首先是言之有物,但不能是他人之物,尤其不可將西方的當令理論硬套在本土的現實上來。其次是條理井然,隻要把道理說清楚就可以了,不必過分旁征博引,穿鑿附會,甚至不厭其煩,猶如解答習題一般,一路演算下來。再次是文采斐然,不是寫得花花綠綠,濫情多感,而是文筆在暢達之中時見警策,知性之中流露感性,遣詞用字,生動自然,若更左以比喻,就更覺靈活可喜了。最後是情趣盎然,這當然也與文采有關。一篇上乘的評論文章,也是心境清明、情懷飽滿的產物,雖然旨在說理,畢竟不是科學報告,因為它探討的本是人性而非物理,犯不著臉色緊繃,口吻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