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創作的旅程——自序及後記(16)(3 / 3)

早年意氣風發,每見繆斯蒙塵,輒挺身而出,與人論戰。後來覺悟,真理未必愈辯愈明,精神反而愈辯愈損,與其鞏固國防,不如增加生產,多多創作。葉慈說得好:“與人爭辯,乃有修辭;與己爭辯,乃有詩。”一位作家多與自我爭辯,有趣多了,也有益多了。

同時我又發現,概論未必宏觀,寫多了容易淪為空洞,甚至像入門的教科書。反而從專題切入,可以直探核心。許多精彩的評論都能因小見大,就近喻遠,一發拈出,牽動全身。小題目往往需要大學問,正如旗子雖小,卻要長風吹拂,才能展開。

中年以後,求序的人漸多,為人寫序便成了我評論文章的一個新文體.也算是一種“遵命文學”吧。近三十年來,半推半就,我為人寫序竟多達三四十篇,這些“無心之柳”已自成蔭,兩年前終於收集成書,題名《井然有序》。照例新書出版,喜氣洋洋有如婚禮,寫序人不論是不是證婚人,原則上也是一個賀客,怎能不講幾句祝福的話呢?但是賀客滿堂,又有幾個人會記得他的客套陳腔呢?為人寫序,如果潦草成篇,既無卓見,又欠文采,那就隻能視為應酬。反之,如果序言見解高超,文采出眾,則不僅有助文學批評,更可當作妙文欣賞,不僅有助對該書的了解,更可促進對該文類或該主題的認識。因此,我的序言往往寫成了書評,而賀客的身份也變成了諍友。

當前的文學批評,精警的實在罕見,比較流行的則包括下列三種。第一種可稱“泛述草評”,論者所知不多,所見不深,而又無心或者無力用功探討,於是浮光掠影,敷衍了事。第二種可稱“情話囈語”,論者感情衝動,遣詞奢華,加以存心溢美,所以少用分析、比較、引證,多憑直覺、印象、訛傳,通篇頌揚的高調,簡直成了散文詩。第三種可稱“食洋未化”,論者多為專家教授,西學未必精深,中文往往不練,而所習多為美國學府新興的理論,拿來套在中國文學的身上,不免削足適履,牽強附會,而搬弄流行的外文術語,解釋既不透徹,翻譯又不妥貼,往往陷於窘境。評論應該是一種澄清的過程,但是當前的不少論文卻眾說愈複雜,疏遠了困惑的讀者。

不稱職的評論文章,幾乎都有一個通病:文筆欠佳。文學原是文字的藝術,評論家論來論去,無非一位作家如何用文字表達人生。但是評論家原則上也是一位作家,因為他評論別人如何使用文字,所用的也是文字。換句話說,他也是一種藝術家而非科學家:對於藝術,他沒有豁免權。他既有權利來評斷別人的文字,也應有義務來表現自己的文字已達水準。評論家的文字如果不出色,甚至不通,他有什麼資格指點別人的得失?手低的人,真會眼高嗎?試看《文心雕龍》或者《詩人列傳》(TheLivesofthePoets),手低的人寫得出嗎?

《連環妙計》為我自選的評論集,依受評的對象分為詩、散文、繪畫、翻譯、音樂、其他等六輯,約占我評論產量的七分之一。

我這一生寫詩雖逾八百首,但是我的詩不盡在詩裏,因為有不少詩意已經化在散文裏了。同樣地,所寫散文雖達一百四十篇,但是我的散文也不盡在散文裏,因為有不少文情已經化在評論裏了。說得更武斷些,我竟然有點以詩為文,而且以文為論。說得聳動些,這簡直是“文體亂倫”。但說得豁達些,不過是“文體貫通”。在寫評論的時候,我總是不甘寂寞,喜歡在說理之餘馳騁一點想象,舒展一點情懷,多給讀者一點東西。這風格並非刻意安排,而是性情如此。我不信評論文章隻許謹守學究氣,不許流露真性情。

一九九八年八月於高雄中山大學

一個船長的航海日誌

——《藍墨水的下遊·後記》

《藍墨水的下遊》是我的第五本純評論集,裏麵的十一篇文章,除了《龔自珍與雪萊》,都是近五年來所寫。《龔》早在十四年前就寫於香港,當時我還在中文大學教書,宋淇把它納入他所編的論文集《四海集》,與夏誌清、宋淇、黃國彬的長文合出一書,由皇冠出版社印行。這些年來,我自己出了十幾本書,卻始終沒有把這龐大如四川的長文收歸版圖。現在納入本書,總算金甌不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