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餘的十篇“近作”,長短不一,性格各殊,但說來也奇怪,竟然都是應邀之作,並且是用截稿日期逼出來的。前麵的五論都在所謂學術研討會上宣讀,除了《藍墨水的下遊》又像雜文又像散文之外,其他四篇更像所謂主題演說,真是好不隆重。其中《繆斯未亡》一篇,因為聽眾來自各國,所以原來是用英文寫成,而與中文版略有出入。
這些所謂論文,在現場聽我演而講之,跟私下展書默而讀之,感覺當然不同。現場演講較為生動,有一點“世界首演”的味道。私下默讀則已事過境遷,像聽錄音一般。說來也巧,《作者、學者、譯者》與《繆斯未亡》兩篇演說,都發表於一九九四年夏天:前一篇在七月八日,正巧是雪萊忌辰;後一篇在八月廿八日,偏逢歌德生日。雪萊譯過不少名著,歌德提倡世界文學,對我當天的演說正巧切題,我的講稿也正好借此破題,而文章也就勢如破竹了。
接下來是三篇序言,為邵玉銘與莊因的文集、梅新的詩集而寫。序言這種文體,是我中年以後經常應邀而寫的一種特殊評論,可謂“人在文壇,身不由己”,也算是一種“遵命文學”,不過也可以趁機了解其他的作家在想些什麼,更可以借此理清我對該一文體的觀念。為梅新寫的那篇序言,早在他逝世以前就答應他了,卻拖到作者身後才含淚而成,悔恨、哀傷之情,直如季劄獻劍,無處可覓徐君。
兩篇以《紫荊》命題的文章,當然都是為香港而寫。紫荊,正是香港的市花,在硬幣上已經取代了女王。如今九七已過,香港已經回歸中國,但是香港作家是否就自動成了中國作家,而愛國一詞從此究何所指,令人不無杞憂。自由的紫荊該怎樣接枝到紅梅上去才不至喪失本色,是我在該文要探討的問題。
《龔自珍與雪萊》寫得最早,卻不按編年排在最後,因為此文是我最著力的一篇專論。當年我若未去香港,此文恐怕就不會從鴉片戰爭入題。去了香港而未從外文係轉入中文係,也恐怕不會貿然去探討龔自珍。香港正是鴉片戰爭的代價,沒有一八四二,也就沒有一九九七。人在香港,才會痛切思索中英關係,也才會觸動靈機,把同年同月誕生的中英兩大詩人並提而論,而覷出許多巧妙來。
至於這篇長文算不算什麼比較文學,我倒不怎麼在乎。隻要能把問題說清楚,管它是什麼學派什麼主義呢?能用龔自珍做試金石,把雪萊擦破了好幾塊皮,因而覷破英國詩某些虛實,就算值得了。
我雖然也寫一點評論,卻不是理論家,也不是當行本色的評論家。我寫評論,主要是由經驗歸納,那經驗不僅取自個人的創作,也取自整部的文學史。我寫評論,在文體上有點以文為論。在精神上,卻像是探險的船長在寫航海日誌,不是海洋學家在發表研究報告。要了解飛的真相,我寧可去問鳥,而非問觀鳥專家。
一九九八年中秋前夕於西子灣
詩裏詩外話詩藝
——《餘光中談詩歌·自序》
“詩歌”一詞,“歌”占其半而實僅指“詩”。古人亦稱“歌詩”,李賀詩集就稱為《李長吉歌詩》,古詩取題亦每用歌、行、曲、調、操、引、樂、謠之名,足見其間淵源之深。不過在這一套叢書裏,詩歌指的實在就是“五四”以來所謂的新詩,其發展迄今不足九十年,尚未臻於醇境。大唐開國一世紀,才有盛唐諸家的格局。歐陽修出現時,宋朝也已有七十年了。新詩的成就恐怕尚難與唐宋妄比。
所以素來我論詩歌,很少以新詩為限。國人所寫新詩史或新詩人論,往往就新詩論新詩,未免見樹而不見林,失之狹隘。新詩雖然舍文言而取白話,所以早期又稱白話詩、語體詩,但是隻要用的還是中文,則文化的背景,修辭的傳統,聯想的延伸,音調的安排,尤其是平仄的交錯等等,仍然不能自外於古典文學強大的磁場。妄說民初有“四大詩人”之類,就新詩的格局互相比較還可以,但如置之漢魏與唐宋,果真能夠檢驗合格嗎?新詩人要有出息,就不可長留“蜀中”而應時時放眼今古,心存“李杜”,才有透視的史觀。
另一方麵,又常見詩史或詩論徑謂新詩乃西洋詩影響下的產物,但又說不出是受了什麼西洋詩體、西洋詩人,甚至西洋作品的影響,也說不出仿效西洋有何得失,俾來者可以借鑒。此種論述道聽途說,最易誤導,例如徐誌摩與拜倫均夭亡於三十六歲,就隨意比附,說徐是中國的拜倫或雪萊。其實拜倫與雪萊比起徐誌摩來,不但詩體多變,抑且作品更豐,單以篇幅而言,就比徐多上十倍。早期其他新詩人,也大半作品少,變化少,而停筆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