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創作的旅程——自序及後記(17)(3 / 3)

早在廈門大學的時期,我已在當地的《江聲報》與《星光報》上發表了六七首詩,七篇評論,兩篇譯文,更與當地的作家有過一場小小的論戰。所以我的文學生命其實成胎於大陸,而創作,起步於南京,刊稿,則發軔於廈門。等到四十年後這小小作者重新在大陸刊稿,竟已是老作家了。一生之長亦如一日之短。早歲在大陸不能算朝霞,隻能算熹微。現在由百花文藝出版社隆重推出這部《餘光中集》,倒真像晚霞滿天了。

除了在大陸的短暫熹微之外,我的創作可以分為台灣、美國、香港三個時期。台灣時期最長,又可分為台北時期(一九五○至一九七四)與高雄時期(一九八五迄今)。怯禳禱告。其間的十一年是香港時期(一九七四至一九八五)。至於先後五年的美國時期(一九五八至一九五九、一九六四至一九六六、一九六九至一九七一),則完全包含在台北時期之中。

然而不論這許多作品是寫於中國台灣、香港或美國,不論其文類是詩、散文或評論,也不論當時揮筆的作者是少年、壯年或晚年,二十一歲以前在那片華山夏水笑過哭過的日子,收驚喊魂似的,永遠在字裏行間叫我的名字。在夢的筆端,記憶的上遊,在潛意識蠢蠢的角落,小時候的種種切切,尤其是與母親貼體貼心的感覺,時歇時發地總在叫我,令浪子魂魄不安。我所以寫詩,是為自己的七魂六魄。

到二○○○年為止,我一共發表了八百零五篇詩,短者數行,長者多逾百行。有不少是組詩,例如《三生石》便是一組三首,《六把雨傘》與《山中暑意七品》便各為六首或七首;《肯丁十九首》則包括得更多。反過來說,《戲李白》、《尋李白》、《念李白》雖各分三首,也不妨當作一組來看。他如《甘地之死》、《甘地朝海》、《甘地紡紗》,或是《星光夜》、《向日葵》、《荷蘭吊橋》也都是一題數詠。所以我詩作的總產量,合而觀之,不足八百,但分而觀之,當逾千篇。

論寫作的地區,內地早期的青澀之作,收入《舟子的悲歌》的隻得三首。三次旅美,得詩五十六首。香港時期,得詩一百八十六首。台北時期,得詩三百四十八首。高雄時期,得詩二百一十二首。也就是說,在台灣寫的詩一共有五百六十首。如果加上在《高樓對海》以後所寫迄未成書之作,則在台灣得詩之多,當為我詩作產量的十分之七。所以我當然是台灣詩人。不過詩之於文化傳統,正如旗之於風。我的詩雖然在台灣飄起,但使它飄揚不斷的,是五千年吹拂的長風。風若不勁,旗怎能飄,我當然也是最廣義最高義的中國詩人。

自八十年代開放以來,我的詩傳入祖國大陸,流行最廣的一首該是《鄉愁》,能背的人極多,轉載與引述的頻率極高。一顆小石子竟激起如許波紋,當初怎麼會料到?他如《民歌》、《鄉愁四韻》、《當我死時》幾首,讀者亦多,因此媒體甚至評論家幹脆就叫我做“鄉愁詩人”。許多讀者自稱認識我的詩,都是從這一首開始。我卻恐怕,或許到這一首也就為止。

這綽號給了我鮮明的麵貌,也成了將我簡化的限製。我的詩,主題曆經變化,鄉愁之作雖多,隻是其中一個要項。就算我一首鄉愁詩也未寫過,其他的主題仍然可觀:親情、愛情、友情、自述、人物、詠物、即景、即事,每一項都有不少作品。例如親情一項,父母、妻女,甚至孫子、孫女都曾入詩,尤以母親、妻子詠歌最頻。又如人物,於今則有孫中山、蔡元培、林語堂、奧威爾、全鬥煥、戈爾巴喬夫、福特、薇特、赫本、楊麗萍;於古則有後羿、誇父、荊軻、昭君、李廣、史可法、林則徐、耶穌、甘地、勞倫斯。凡高前後寫了五首。詩人則寫了近二十首,其中尤以李白五首、屈原四首最多。

我寫散文,把散文寫成美文,約莫比寫詩晚了十年。開始不過把它當成副業,隻能算是“詩餘”。結果無心之柳竟自成蔭,甚至有人更喜歡我的散文。後來我竟發現,自己在散文藝術上的進境,後來居上,竟然超前了詩藝。到了《鬼雨》、《逍遙遊》、《四月,在古戰場》諸作,我的散文已經成熟了;但詩藝的成熟卻還要等待兩三年,才抵達《在冷戰的年代》與稍後的《白玉苦瓜》二書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