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1章 創作的旅程——自序及後記(18)(2 / 2)

反過來說,當前常見的評論文章,欠缺的正是上述的幾種美德。庸評俗論,不是泛泛,便是草草;不是拾人餘唾,牽強引述流行的名家,便是難改舊習,依然仰賴過時的教條。至於文采平平,說理無趣,或以艱澀文飾膚淺,或以冗長冒充博大;注釋雖多,於事無補,舉證曆曆,形同抄書,更是文論書評的常態。

文筆欠佳,甚至毫無文采,是目前評論的通病。文學之為藝術,憑的是文字。評論家所評,也無非一位作家如何驅遣文字。但是評論家也是廣義的作家,隻因他評點別人文字的得失,使用的也是文字。原則上,他也是一種藝術家而非科學家;藝術的考驗,他不能豁免。它既有權利檢驗別人的文字,也應有義務展示自己文章的功夫。如果自己連文章都平庸,甚至欠通,他有什麼資格挑剔別人的文章?“高手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手都低了,眼會高嗎?筆鋒遲鈍的人,敢指點李白嗎?文采貧乏的人,憑什麼挑剔王爾德呢?

我的評論文章或論文體,或評作家,或自我剖析,或與人論戰,或為研討會撰稿作專題演講,或應邀為他人作序。年輕的時候我多次卷入論戰,後來發現真理未必愈辯愈明,元氣卻是愈辯愈傷,真正的勝利在寫出好的作品,而不在嘵嘵不休。與其鞏固國防,不如增加生產。所以中年以後,我不再費神與人論戰。

倒是中年以後,求序的人愈來愈多,竟為我的評論文章添了新的文體,一種被動而奇特的文體。序言之為文體,真是一大藝術,如果草草交卷,既無卓見,又欠文采,則不但對不起求序的人,更對不起讀者,同時也有損自己的聲譽,可謂三輸,隻能當作應酬的消耗品吧。因此我為人作序,十分認真,每寫一篇,往往花一個星期,甚或更久,務求一舉三得。對求序人、讀者和自己都有個交代。希望大陸的讀者不要以為這幾十篇序言,所薦所諫,多半是他們不熟的作家而草草掠過,因為我寫序言,不但對所序之書詳論得失,更對該書所屬之文類,不論詩、散文、翻譯或繪畫,亦多申述,探討的範圍往往不限一書、一人。

例如《從冰湖到暖海》一篇,就有這麼一段問類論:“所謂情詩,往往是一種的藝術。它是一種公開的秘密,那秘密,隻保留多少,公開多少,真是一大藝術。情詩非日記,因為日記隻給自己看;也非情書,因為情書隻給對方看。情詩一方麵寫給特定的對方,一方麵又故意讓一般讀者‘偷看’,不但要使對方會心,還要讓不相幹的第三者‘窺而不得’,多少能夠分享。那秘密,若是隻罕對方會心,卻不許旁人索解,就太隱私了。”

又如《不信九閽叫不應》裏有一段論到用典:“用典的功效,是以民族的大記憶(曆史)或集體想象(神話、傳說、名著)來印證小我的經驗,俾引發同情、共鳴。用得好時,不但可以融貫古今,以古鑒今,以今證古,還可以用現代眼光來重詮古典。用得不好,則格格不入,造成排斥,就是‘隔’了……用典亦如用錢,善用者無須時時語人,此乃貸款,債主是誰;隻要經營有方,自可將本求利,甚至小本大利,小借大還。”

更如《落筆湘雲楚雨》論遊記之道:“散文多引詩句,猶如婚禮上新娘進場,身邊卻帶來了一隊更年輕的美女做伴娘,未免不智。同時,在遊記之中,天論麵對的是日月山川,荒城古渡,或是車水馬龍,作者在寫景或敘事的緊要關頭,都必須拿出真性情、硬功夫來力博其境,逼使就範,而不應過於引經據典,借古人的喉舌來應戰。散文裏多引述名家名句,恐怕仍是學者本色。”

我的一生寫詩雖近千首,但是我的詩不全在詩集裏,因為詩意不盡,有些已經洋溢到散文裏去了。同時,所寫散文雖達一百五十篇,但是我的散文也不全在文集裏,因為文情不斷,有些已經過渡到評論裏去了。其實我的評論也不以評論集為限,因為我所翻譯的十幾本書中,還有不少論述詩、畫與戲劇的文字,各以序言、評介或注釋的形式出現。這麼說來,我俯仰一生,竟然以詩為文,以文為論,以論佐譯,簡直有點“文體亂倫”。不過,倉頡也好,劉勰也好,大概都不會怪罪我吧。寫來寫去,文體縱有變化,有一樣東西是不變的,那便是我對中文的赤忱熱愛。如果中華文化是一個大圓,宏美的中文正是其半徑,但願我能將它伸展得更長。

為人作序① ()

——寫在《井然有序》之前

龔自珍當年得罪當道,辭官歸裏,重過揚州,慕名而求見者不絕:“郡之士皆知予至,則大歡。有已經義請質難者;有發史事見問者;有就詢京師近事者;有呈所業若文、若詩、若筆、若長短言、若雜著、若叢書,乞為敘為題辭者;有狀其先世事行乞為銘者;有求書冊子、書扇者……”真的是洋洋大觀,不知龔自珍怎麼應付得了。而最令我好奇的,是那些求序的人究竟得手沒有:定庵是一概拒絕還是一概答應,是答應了卻又終於未寫,還是拖了好久才勉強交卷,而且是長是短,是諄諄還是泛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