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以這麼好奇,是因為自己也一直被索序者所困,雖也勉力寫了一些,卻仍負債累累,虛諾頻頻,不知何時才能解脫。
迄今我寫過的序言,應已超過百篇。其中當然包括為自己出書所寫的序跋之類,約為四十多篇;為畫家、畫會所寫的英文序言約為十篇;為夏菁、金兆、於梨華、何懷碩、張曉風、張係國等作家所寫的中文序言,不但置於他們的卷首,而且納入自己的書中,也有十篇上下。餘下的三十多篇,短者數百字,長者逾萬言,或為專書所寫,或為選集而撰,或序文學創作,或序繪畫與翻譯,二十年來任其東零西散,迄未收成一集,乃令文甫與素芳頻表關切,屢促成書。而今奇跡一般,這三十幾個久客他鄉、久寄他書的孩子,竟都全部召了回來,組成一個新家。
序之為文體,由來已久。古人惜別贈言,常以詩文出之,集帙而為之序者,謂之贈序;後來這種序言不再依附詩帙,成為獨立文體,可以專為送人而作。至於介紹、評述一部書或一篇作品的文章,則是我們今日所稱的序,又叫作敘。古人贈序,一定標明受者是誰:韓愈的《送孟東野序》、《送董邵南序》等幾篇,都是名例。至於為某書某篇而作的序言,也都標出書名、篇名:例如《史記》中的《外戚世家序》、《遊俠列傳序》;若是為他人作品寫序,也會明白交代:例如歐陽修的《梅聖俞詩集序》,蘇軾的《範文正公集敘》。
古人的贈序和一般序言雖然漸漸分成兩體,但其間的關係仍然有跡可尋。蘇軾為前輩範仲淹的詩文集作序,整篇所述都在作者的功德人品,而對其作品幾乎未加論析,隻從根本著眼,引述孔子之語“有德者必有言”,並說“公之功德蓋不待文而顯”。歐陽修為同輩梅堯臣的詩集作序,也差不多,直說作者“累舉進士,輒抑於有司,困於州縣,凡十餘年。年今五十,猶從辟書,為人之佐。鬱其所畜,不得奮見於事業”;至於作者的文章,隻說其“簡古純粹,不求苟說於世”,而作者的詩風,也不過一句“老不得誌,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於蟲魚物類羈愁感歎之言”,便交代過去。這種風氣一直傳到桐城文章,例如劉大櫆寫的《馬湘靈詩集序》,就隻述其人之慷慨,卻一語不及其詩之得失。孟子對萬章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這種“知人論世”的文學觀對後代影響至大,所以欲誦其詩,當知其人,也因此,古人為他人作品寫序,必先述其人其事。在這方麵,一般序言實在並未擺脫贈序的傳統。
二
古人為人出書作序,既與為人遠行贈序有此淵源,所以寫起序來,著眼多在人本。序人出書,不免述其人之往昔;贈人遠行,不免勵其人於來茲。而無論是回顧或前瞻,言誌或載道,其精神在人本則一。蘇軾論蘇轍,說“其文如其為人”;畢豐在接受法蘭西學院榮銜時也說:“風格即人格”;其理東西相通。不過中國的傳統似乎認為,隻要把其人交代清楚,其文就宛在其中了,結果對其文反而著墨不多,不但少見分析,而且罕見舉例,當然文章簡潔渾成。
近三十年來,半推半就,我為人寫了不少序言,其勢愈演愈盛,終於欲罷不能。今日回顧,發現自己筆下這“無心插柳”的文類,重點卻從中國傳統序跋的“人本”移到西方書評的“文本”。收入這本序言集裏的文章,尤其是為個別作家所寫的序,往往是從作者其人引到其文,從人格的背景引到風格的核心,務求探到作者縈心的主題、著力的文體或詩風。
我不認為“文如其人”的“人”僅指作者的體態談吐予人的外在印象。若僅指此,則不少作者其實“文非其人”。所謂“人”,更應是作者內心深處的自我,此一“另己”甚或“真己”往往和外在的“貌似”大異其趣,甚或相反。其實以作家而言,其人的真己倒是他內心渴望扮演的角色:這種渴望在現實生活中每受壓抑,但是在想象中,亦即作品中卻得以體現,成為一位作家的“藝術人格”。
這藝術人格,才是“文如其人”的“人”,也才是“風格即人格”的“人格”。
這藝術人格既源自作者的深心,無從自外窺探,唯一的途徑就是經由作品,經由風格去追尋。所謂郊寒島瘦、所謂元輕白俗、所謂韓潮蘇海,甚至詩聖、詩仙,都是經由作品風格得來的觀感,不必與其人的體態談吐等量齊觀。
我為人寫序,於人為略而於文為詳,用意也無非要就文本去探人本,亦即其藝術人格;自問與中國傳統的序跋並不相悖,但手段畢竟不同了,不但著力分析,篇幅加長,而且斟酌舉例,得失並陳,把拈花微笑的傳統序言擴充為獅子搏兔的現代書評,更有意力戒時下泛述草評的簡介文風。
也有一些特殊情況,如果不把作者的生平或思想交代清楚,就無法確論其人作品。例如溫健騮前後作品的差異,就必須從他意識形態之突變來詮釋,而我與他師生之情的變質,也不能僅從個人的文學觀來說明,而必須從整個政治氣候來分析。同樣地,梁實秋的尺牘,也應探討他晚年的處境,才能了解。遇到這種情況,寫序人當然不能不兼顧人本與文本。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