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與盛佩玉結婚時,履行的仍是中國傳統的婚姻儀式。那個婚姻是不需要西式的正規法律文件的。現在,邵洵美與項美麗簽署一個正式的婚姻文件,讓她在租界當局與日本人眼裏看上去像一個合法的中國妻子,這是邵洵美在為下一步的出版大計作想。日本人占領上海後,英法租界成為孤島。日本人的監視更嚴,英法租界當局的監管也更加小心。邵洵美把項美麗推上前台,做時代文化印刷公司名義上的法人代表,邵洵美可以使自己的行動避開焦點關注。
邵洵美一本正經地跟項美麗說:我跟我的妻子盛佩玉討論過了。如果你答應簽署這份文件,我可以答應你百年之後,葬入邵家的祖墳。項美麗問:那裏的風景美嗎?邵洵美念了一句古詩:鶯啼樹裏迷濃綠,蝶舞墳前映嫩黃。人的一生能得那樣一塊蔚然箐蔥的寶地長眠,風光無限嗬。
當時,項美麗還真的跟隨邵洵美、盛佩玉夫婦倆回餘姚老家,大模大樣地察看了一番邵家祖墳。地方的確實是好的。有山有水,墳地峙居於山腰。綠樹如城,山峰尤巧,山上多古鬆。山下鬱鬱然一潭清水入眼秀媚。項美麗看過後,一顆芳心抵定。
於是,邵洵美便通過同窗好友顧蒼生,找到一位做律師的朋友,弄來了一份正式的婚姻文件,邵洵美與項美麗就注冊成為夫妻。
邵、項正式注冊的當天,盛佩玉送了一對祖傳的玉鐲給項美麗做紀念。盛佩玉這個舉動,旁人可以從多方麵去理解。你可以把它理解為盛佩玉對於項美麗接下來要為邵家所做出的冒險行動,表示衷心的感謝。你也可以站在一個傳統中國女子的角度去理解,盛佩玉已經很大方地把項美麗接納為丈夫的妾了,她作為邵家的正妻,有責任向項美麗這個洋姨太太贈送一件祝福的禮物。項美麗則不管盛佩玉是如何想的,她既然愛上了這個叫邵洵美的中國男子,她就覺得自己有責任為這個男人冒險,她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男子破產呀。
於是,這一天,項美麗從英國巡捕房弄來一張特別通行證,又設法向英租界當局借來數輛警車,請了十個膀大腰圓的白俄羅斯搬運工,分數次把邵洵美遺留在楊樹浦的影寫版印刷機、古版藏書以及其他一些來不及搬走的家具什物,統統弄上車,安全地帶到了邵洵美安置在霞飛路1802號的新住宅之中。
在項美麗的一生中,以這一天的印象最鮮明生動。
這是一個晴朗的秋日。項美麗在上海已經生活兩年多了,可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殘酷而美麗的上海景致。空中流彈不停地噗噗亂飛著。屋頂上布置有高射炮。對空炮彈不斷地交織著上躥到湛藍天鵝絨幕布的天空,然後爆開成金光流曳的一團,撕裂空氣,也震撼人的神經。一聲巨響之後,火光從地平線那兒升起。飛機一開始是天際的黑點,飛近了就變成了一大群黑壓壓的烏鴉。它們很有耐心地盤旋著,當嗡嗡聲變得低沉,它們集體像老母雞般地翹起了屁股,這就是它們要投彈了。於是,不遠處,山崩地裂般地衝起了一片火海,場麵蔚為壯觀。
項美麗坐在一輛警車的副駕駛座位上。子彈把警車的後擋板打得撲騰亂響。汽車的擋風玻璃全部被震碎了。項美麗全身被冷汗浸透。好幾次,她都以為自己將要變成一具屍體,被邵洵美弄回餘姚鄉間的祖墳埋掉了。可最後,項美麗竟然像一位女英雄般地,凱旋回到了霞飛路1802號。當時,聽到按響的汽車喇叭聲,邵氏一家大小全部跑到外麵的街上去迎接她。
項美麗眼裏含著淚光,微笑著告訴邵洵美:親愛的,我把你的寶貝帶回來了。邵洵美把項美麗緊緊地擁入懷中。
他們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秋天的太陽卻漸漸地斜了,隻把靜靜相擁的項、邵二人映照得明黃耀眼的。他們可以感覺到這美麗的時光在空氣中澌澌地流去。
這樣的時候,盛佩玉沒有過來打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