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2 / 2)

當管理人員在身後鎖好門後,他抬頭望向我,呆滯的目光突然發亮。他小聲對我說:“我們不是一塊在韓家吃過蟹嗎?”我向他點點頭,一邊用下巴指著門口,叫他不要說下去。因為我從幾年的監獄生活中摸到一個規律:凡是管理人員押進一個犯人後,他雖然把門鎖上了,但都會在門外停留片刻,從門上的小監視孔裏觀察室內犯人的動靜,如果發現異樣情況會開了門馬上衝進來進行盤問,甚至一個個地調出去審問“你們談什麼?”如果交代了原來互相認識,馬上會被調離,並要求交代“關係史”。總之,要弄出一大堆麻煩來。因此,當我向他示意後,他馬上就醒悟了,懂得了吃這號官司的“規矩”了。

賈植芳在獄中遇見的不忘九月菊香持蟹賞月的獄友,正是邵洵美先生。賈、邵從此結下了近4個月的“同監獄緣”,這正應了“天意從來高難問,人生何處不相逢”的一句老話。

賈、邵彼此同監100餘天,山高水深的話題大致都涉及了。一次,邵洵美十分慎重地跟賈植芳說:“賈兄,你比我年輕,身體又好,總有一日會出去的,我有兩件事,你一定要寫篇文章,替我說幾句話,那我就死而瞑目了。”這兩件事,一件很小。1933年,世界筆會中國分會招待來訪的大文豪蕭伯納時,其招待的46元銀元是由邵洵美付賬的。可是,當時上海大小報紙的報道中,都忘記寫他邵洵美的名字了。君子之名,理應列於清流惠風之中,這一件事情是邵洵美耿耿於懷的。他希望賈植芳將來寫文章時不忘記上一筆。另一件事情,涉及魯迅與邵洵美之間的一段公案。這個話題,前麵已述,此處不再細說。

時序不覺間已嬗變至1962年的春季。有一次,上海市委宣傳部長石西民攜譯文出版社的周煦良一同進京開會。會議的間隙,當時的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周揚,忽然向周煦良問起邵洵美的情況。周煦良說人仍然在獄中;聽說邵洵美入獄後不久,得了嚴重的肺源性心髒病,經常發作,成為痼疾。其時,正值黨政府進入調整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時期。周揚沉吟了一下,表態說:“如果沒有什麼問題,也不必了。”

這樣,到了1962年4月,邵洵美便被釋放回家了。老妻盛佩玉到上海市第一看守所去接人。盛佩玉後來回憶說:“辦理手續的是閔同誌。可憐他的身體真所謂骨瘦如柴皮包骨,皮膚白得像洋人,腿沒有勁,幸好三輪車夫好心腸,背了他上樓。總算他沒有被定什麼罪。能回來就好,我們不怨天、不怨地,隻怨自己不會做人。詩人有的是時間,不是正好可以作詩麼!可當時見不到一片廢紙一支禿筆,詩意肅然。回來時衣袋中僅有三支竹片磨成的挖耳簽。那是在廁所勞動時揀來的竹片磨成的,可見他的耐心更勝過那時捕小老鼠的修養!”

邵洵美剩得一副悠悠忽忽的土木形骸歸來,盛佩玉卻仍不失中國傳統女子每逢家庭危難之時,粗服亂頭亦從容的氣度!

不過,自邵洵美入獄之後,他原先合住的那個大家庭早已經散了。16歲的兒子小馬報名到青海輕工業學校去支邊了。邵洵美原先在上海住著三間公房,當時就被上海市房管所強行收回了兩間。妻子盛佩玉、幼子小羅,還有一個剛剛離婚回家的長子邵祖丞,一家三口擠住在一間房裏如何居住?不得已,盛佩玉隻好攜帶幼子小羅去投靠在南京的女兒邵綃紅。出獄後的邵洵美便隻能跟長子邵祖丞擠住在一起。

其實,邵洵美最後數年的生活質量已經很差了。可是,施蟄存提到老友邵洵美卻始終堅持說:“洵美是個好人,富而不驕,貧而不丐,即使後來,也沒有沒落的樣子。”中國的讀書人在盛名之時,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那雖也得一時名士的虛名,卻不一定是清淳簡貴的懿士。隻有像邵洵美那樣伊始經曆過鍾鼓金石絲竹富家生活,後來卻又曆經重重的磨難而老境淒涼,卻始終未改自己一顆唯美之心,才是中國讀書人萬物不能移的清倫見識。

例如,1967年5月3日,邵洵美在致妻子的信中寫道:“……你為我買了兩隻香肚,好極了,我立刻便感到饞涎欲滴。我想有機會再嚐嚐真正的南京鴨肫肝,也隻要幾隻,放在口裏嚼嚼鮮味。”當年上海“一品香”的常客邵洵美,雖鳳凰落架,卻仍不改其風雅的大誌。

還有邵洵美去世前不久,老友秦鶴皋去看他,所見到的一幅情景:“一天上午去淮海路看望洵美,見他正坐在一麵小鏡子前梳頭。桌上放著一碗‘刨花水’(浸著薄木片的水)。見洵美蘸著它認真地梳著頭,很驚訝,沒等開口,他倒先笑著說:‘儂要講,這是過去丫頭、廚娘梳頭用的刨花水,對哦?現在可是我的‘生發油’呀!儂嗅嗅看,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