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戰歌(四)(2 / 3)

寂靜的屋中,淅淅瀝瀝的雨聲和著微風,悄悄潛進窗來。雪白的帳幔如水波般蕩漾。她睜大了眼睛,卻仍瞧不見裏麵的狀況。

鬱竹的身後,窗戶打開了半扇,鏤刻精致的窗欞下,填滿了濃綠的芭蕉葉,仿佛名家筆下的山水畫。女孩兒身姿苗條,臉容秀美卻瘦削,眉頭籠愁,眼下有層淡淡陰影,雖穿了件男子袍服,倒比往常多了幾分楚楚女兒態。

床裏人凝視她的近影,最後將目光落在那雙交疊身前的手上,微露的手臂細嫩白皙,線條優美。

“本王遭人行刺,險些遇害,而你父親趙養性身為金吾大將軍,卻玩忽職守,疏於防衛,致使西疆賊人混入內廷。你們趙家,這回可犯了驚天大罪!”

這人主動說起話來,鬱竹先一愣,繼而皺眉道:“宮中守衛森嚴,關卡重重,怎會因我爹一人疏忽而致如此大錯?再者,官員失職瀆職而累及全家上下,這不合本朝律例。”

床裏人嗤道:“不說如今著實犯了瀆職大罪,即便是外人存心找茬想栽贓陷害,也是三根手指捏田螺――穩穩當當?你爹為官多年,手頭如何幹淨得了!哼!別說抄家,過些天砍頭罪名都能找出兩三樁來。”

鬱竹心頭一凜,道:“王爺甚麼意思?”

他冷笑道:“三人成虎,眾口鑠金,你明白麼?”

鬱竹怔怔地。

那人嘴角一翹,笑容飽含譏誚。

“你真該去問問你那溫文爾雅、柔弱善良的太子殿下,問他――當年一麵和你甜言蜜語,一麵為了皇太子之位,聯合了袁家,在朝中暗暗安插了多少黨羽,排除了多少異己包括趙家的人!如今朝中趙家的人十去六七,誰還會為趙養性說好話!”

鬱竹默然,片刻之後,問道:“那麼,貴妃娘娘和平王殿下如今可好?”

“趙鬱竹,你果然夠聰明的!”那人揚眉,“他們都被軟禁在宮裏了,別再問為甚麼,朝廷機密,本王無可奉告。”

鬱竹呆呆望著遠處的窗戶,心下震動。朝中到底發生何事,竟致貴妃平王被幽禁,父親被羈押,且事前一點風聲也無。她忽然想起,此人行事殊不可靠,說話不盡不實,平生最擅顛倒黑白,胡說一氣。這樣看來,他方才說的話,倒也不能完全當真。她沉住了氣,問道:

“王爺當真傷著了麼?”

一隻手自床裏伸出來,將那半幅帳幔,慢慢往旁拽起。

四目相對。

允王斜倚床欄,側過半邊臉龐來。他卸去了平時的華冠錦服,隻披了件白色薄袍,錦被蓋到胸口。頭發隨意挽髻,下巴仍舊尖尖,眼睛漆黑明亮。

他反問:

“你說呢?”

鬱竹望著他沉默半晌,屈膝道:

“王爺請保重身體,鬱竹告辭!”

允王側眼冷冷相望。

“你現在可是朝廷欽犯,想走到哪裏去?何況,本王府也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鬱竹隻當沒聽見,轉過身去。

一聲輕歎自她身後傳來。

“即便出去,又能怎樣?你想憑一己之力,對抗整個朝廷麼?其實,隻要識時務,你就可令自己處於安全無虞的境地。至於趙府其他人,與你有何相幹!”

鬱竹拂開錦帳,頭也不回。

“我竭盡所能去做該做的事,查明真相,有冤申冤;若父親真做了對不起東越百姓和朝廷的事,那我自然陪著家人一起赴死,絕不苟活於世。”

允王望著她筆直的背影,道:

“趙家若坐實了罪名,你和你那幾個妹妹,想死得痛快些,可也非易事。本朝對謀逆者和其家人的懲罰,同樣嚴苛。”

鬱竹身形忽地有點遲疑。不過,她腳步未停,並將手搭上了門沿。

允王看著她瘦削的背影。

“哎――等等――”他的聲音忽地變高,透著點焦灼。

鬱竹疑惑轉臉。

帳幔後,那人半坐直了身體,臉色如常,隻將目光定定地看她。

“後退五步,左轉,打開書架下倒數第二格抽屜。”

鬱竹不動。

他揚揚眉,“放心,不會‘嗖’地放支箭出來。總之,按本王說的做,你不會後悔。”

鬱竹想了想,後退五步,左轉,打開抽屜。

抽屜裏,一把短劍精光閃爍。

鬱竹伸進手去,短劍半尺來長,一掌可握,分量不輕不重,竟十分貼手。綠油油的劍鞘,金絲纏繞的劍柄,不用拔出,便知劍是把好劍。她住在拈花寺時,身邊未帶武器。如今在外行走,這劍也確實能派用場。於是,她將劍收進衣袖,道:“謝謝王爺!”想了想,她又補充道:

“過些天還給你。”

允王收回目光。片刻之後,冷冷的聲音自床裏飄出來。

“不用客氣!你家被抄了滿門,有這麼鋒利的劍在手,了斷起來也容易些!”

鬱竹不接口,轉身離開。

允王抱著膝蓋,眼睛怔怔盯著鬱竹消失的地方,目光有些茫然。過了很久,他緩緩靠回錦墊,閉上眼睛仰起了臉。二十歲的貴公子,正值青春年華,然而世事的艱險與沙場的磨礪,已將一層薄薄的寒霜,罩在這張秀美絕倫的臉上。

手搭在床角一根細線上,一拽。

張帷無聲出現在房門口。

“王爺,要去抓她回來麼?”

允王搖搖頭,道:

“派人緊緊盯著她,不要讓她發現。”

張帷應一聲,轉身走出。不一會,他又回轉屋中。

“王爺,她可能已察覺您並未受傷,或是以為隻受了輕傷。如此一來,平王和趙養性定會知曉,這可如何是好?”

允王靠著錦墊,皺著眉。

“事起突然,掩飾工夫做得並不嚴密,總有風聲會透出去!倘若咱們遮遮瞞瞞,倒叫兩派人生疑心,還是大大方方說開了好!再者,本來坐山觀虎鬥是最好的,可是這兩派勢均力敵,如此下去,這事兒恐怕和橫雲山莊一樣,不了了之,所以,還得給他們加點力道。”

“王爺的意思――”

允王合上眼睛,懶懶道:

“等兩派人自以為知曉內情求上門來,本王瞧哪邊順眼,就給哪邊煽風點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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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四月芳菲天。

東越都城永州已淹沒在重重花海中。雖然邊境戰事不明,朝中局勢晦暗,但持續的晴天麗日、豔麗芳菲,還是將人們心中的陰鬱驅除了不少。

“這花開得繁密,和咱們的梅花相比,倒是別有一番氣勢。”

允王府裏,身著便服的晏晉興致勃勃,將那幾株正開得花團錦簇的花樹觀賞了半日。然後,他坐在樹下早已備妥的椅子裏。王府內侍將茶端上,允王垂手立在一邊。

“梅花枝幹嶙峋俊逸,似乎種在花圃作盆景觀賞為佳;這幾株樹自異國而來,聽來使說,若得適宜天時地利,花開得遠比梅花盛大。”允王微微笑道:“至今春觀之,花勢果然十分美妙。兒臣打算再去討要幾株,將這條道兩邊全部種上。過得一年半載,再請父皇過來觀賞。”

晏晉嗬嗬笑道:“梅花勝在風骨,這花勝在花勢,各有勝擅,各有妙處。”他仰起臉來,望著這一樹開得密密匝匝的花朵,舒展了眉頭,一掃連日來積聚在眉間的陰霾。

春風拂過,緋紅的花重重疊疊,悉悉索索,將那日頭都遮蔽了。晏晉緩緩皺眉,道:

“朕聽說,這花單名一個“櫻”字,櫻者,陰也,故朝中許多大臣頗有忌憚,不敢在家中種植。朕以為,牽強附會的東西倒也不用理會,隻是這異邦之物,生生移到東越來,怕會生出異氣,帶來不吉之相,譬如那火炮,去年運抵永州後,朝中竟沒出一件吉事!”說到這裏,皇帝臉上已籠了層滄桑淒涼的陰影,令其刹那間就老了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