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霧蒙蒙的朱雀大街上,雖是白天,但路上行人稀少,天空中淅瀝瀝的雨絲交織成一張密密的網,撲頭蓋臉地灑下來;不一會,臉頰、頭發已蒙了層細細的水珠。鬱竹渾不在意,也不知躲避,隻一徑前行。
她停下了腳步。麵前,趙府巍然聳立。不知不覺間,她又走回了家。
門廊下尚有二列士兵值守,鬱竹的目光在士兵與石獅間逡巡,腦中開始思慮是否該潛入家中,探望二娘、盛梅她們安好與否。
正想得出神,突然――
肩膀被冷不防拍了一下。
鬱竹大吃一驚,“唰”地回過頭去。這一瞧之下,她卻大喜過望,險些叫出聲來,好在總算警覺地忍住了。
“孫叔叔――”她壓低了聲音,眸子閃閃發亮。
孫嶺海衝她微微點頭,轉過身慢慢前行。鬱竹會意,連忙跟上。兩人一前一後,不緊不慢走過街角。
朱雀大街東麵有家名叫“滿苑春”的茶館,門麵不大,但因身處王孫朝臣聚居之地,店麵擺設也頗考究。鬱竹往日女扮男裝出門時,也常來此地喝茶小憩。兩人熟門熟路地走進去,尋了處僻靜角落,點了壺茶,擯退了夥計。孫嶺海乍見鬱竹,心中亦喜,然此時坐下心中稍定,他忽地想起鬱竹不聽自己安排,居然孤身闖入城來,便是眉頭一皺,就要訓斥幾句。可是眼見對麵人眉梢尖長,眸子湛亮,他又歎了口氣,想起這丫頭實非柔順女兒家,從小就喜歡自己拿主意。趙家大難當前,這些事暫且不提也罷。
鬱竹顧不得問孫嶺海其他,隻道:“叔叔,我父親可是受了允王牽累?”
孫嶺海點點頭,過得一會,卻又搖頭。
鬱竹自然大惑不解。
孫嶺海道:“事情很蹊蹺,得從頭說起――”
按東越習俗,直至下午時分,茶客才會一撥撥聚到茶館來。此刻正是上午,滿苑春裏隻有三兩桌客人;夥計們樂得休息,早縮到後堂聊天去了。鬱竹聚精會神,聽孫嶺海將這幾日發生之事娓娓道來。
“你還記得那尊將豐樂樓轟塌的火炮麼?”
鬱竹一愣。
不等她回答,孫嶺海繼續道:“這尊大炮購自疏勒國,萬裏迢迢運回永州,在豐樂樓一役中初顯威力。但是,朝中上下認為,大炮威力巨大,以至塗炭生靈無數,而上天有好生之德,隻怕神靈降罪本朝,於是紛紛上書要求毀棄火炮。主上思慮再三,決定采用折中方法,即將其封存於北營糧倉,著京畿衙門嚴密看守。前月允王從西疆戰場回來,麵見主上極力要求將大炮運往前線供作戰使用。經過十多日商議,主上準奏。五日前,這尊火炮被拖入西苑校場進行試發;然而,它未能如豐樂樓前那般大顯威力,而是徹底啞了聲。經工匠檢查發現,炮身、炮膛有數處被破壞的痕跡,可以說,這尊火炮如今無異一堆廢銅爛鐵,根本無法使用。”
鬱竹憶起那日炮口下豐樂樓轟然倒塌的情景,自是大驚失色,
孫嶺海又道:“火炮威力巨大,本朝人無不敬而遠之;糧倉又由將軍統領的京畿衙門重兵看守,按理說出問題的可能性不大。可是,深鎖糧倉的火炮恰恰出了事。據允王奏主上所言,損失了這門火炮,等於損失了一支戰鬥力一流卻又不用給養的精兵。主上震怒之下,便問責於將軍。”
鬱竹做聲不得,腦中亂成一團。
孫嶺海道:“接下來事情一樁接一樁。啞炮事件尚未查出個所以然來,隔天,麵聖的允王又在重重宮禁中遇刺,且身受重傷。被捕的刺客受了一天的嚴刑拷問,供出了幕後主使,你猜是誰?”
鬱竹一怔,心卻怦然大跳。
“誰?”
她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
孫嶺海目光閃爍,一字一句道:
“平王殿下。”
鬱竹瞪著孫嶺海,過了一會,她緩緩地搖頭,道:
“不可能,他沒理由做這種事。”
孫嶺海道:“刺客說,他曾在城郊某座宅子內得平王麵授機宜,為此,他還細細描述了殿下的容貌以作證明。”
鬱竹倒抽一口涼氣。
孫嶺海道:“這樣一來,平王與將軍都有了很大的嫌疑;於是,主上下旨將他們暫且拘禁。昨晚,士兵們又在趙府大肆搜查,結果搜出一樣物事來。”
窗外雨聲滴答,風捎著寒意,無聲潛進屋來。
“是甚麼?”鬱竹問道。
“火炮上一枚器物。”
鬱竹端起茶杯,仰起頭來。暖洋洋的茶水自喉頭而下,灌入五髒六腑,暫時驅走些微寒意。
平王唆使西疆刺客刺殺允王,同時父親監守自盜?
這兩樁事聯係起來,皇上和群臣自然心生無限警惕,無怪乎。兩人被拘,趙家被抄。然而,她心中隱隱覺得似乎哪裏不對。
想了想,她道:“父親即便與西疆相通,又何必將那物事帶回家中?這麼做豈非惹禍上身?”
孫嶺海道:“有時,最直接的方法反而可以取得最有效的效果。自雲州一事後,主上知曉朝廷有西疆內應,一直疑心重重;另外,朝中袁係勢力強盛,能公然站出為王爺和將軍辯護的大臣寥寥無幾,因而,趙家才有今天的局麵。”
鬱竹忽然想起那日允王“積毀銷骨,眾口鑠金”之言,低下頭去,默然不語。
孫嶺海見她如此,便道:“不過我們也不用太擔心。一則王爺不會束手待斃,二則將軍宦海浮沉廿餘載,怎會如此不堪一擊?隻要確實不曾裏通西疆,總會找到證據的。”頓了頓,他微微道:“退一萬步,便真有那事――王爺雖然年輕,但向來老成謹慎,太子去世未久,如今朝中局勢於己不利,他如何會貿貿然出手?”
聽到“太子”兩字,鬱竹目光一暗,心中酸痛。孫嶺海咳嗽一聲,轉換話題道:
“你二娘妹妹她們倒還好,雖被拘在棲霞院裏失了自由,但趙家畢竟是皇親國戚,在正式定罪前,沒人敢輕舉妄動,所以你可放心。”
鬱竹定了定神,點點頭,道:“那麼,咱家很可能是遭人陷害,是麼?”
孫嶺海歎了口氣,將目光投向窗外,久久不曾說話。
說話間,就到了正午時分,孫嶺海叫夥計過來點了菜,兩人隨便用了些。這茶館中午兼營飯菜生意,菜式自然簡單粗陋,但兩人均是心事重重也無心品嚐,隻一味填飽肚子了事。
飯畢,他們動身離開茶館。孫嶺海早已做好打算。兩人先去鬱竹投宿的客棧取了行李,又一起出城,行了半裏多地,到了個小村莊。剛進村口,一個年輕人就迎上來。孫嶺海也不答話,帶著鬱竹進了村中一所平常舊宅子――趙府事發後,孫嶺海帶人住在此處。
鬱竹亦就此安頓下來。
第二天,鬱竹晨起剛踏出房門,就發現侍女小萍笑逐顏開地跑過來――孫嶺海總是神通廣大,居然連夜派人將她們從鄉下躲避處接了來。不過,他自己帶著人一清早就走了,留下阿德聽鬱竹差遣。鬱竹卻沒甚麼事使喚他,自己每天足不出戶,上午讀書練武,下午澆花散步,仿佛又過上了隱居的生活。
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多月,孫嶺海天天早出晚歸,臉色卻是一日沉似一日,卻一句也不肯與鬱竹多說。
這天,孫嶺海又早早出去了。下午,鬱竹在小院裏獨自散步,院中靜寂,樹木蔥蘢。
她望著遠處的樹梢出起神來。
自己很久沒去看望之臨了。
忽忽一年間,世事如此紛紜變幻。倍受聖寵權勢熏天的趙家倒了台,出入宮廷的千金小姐,變成了東躲西藏的罪臣家眷。別人見了,怕是躲之不及。
這世上,永遠不會改變的,大概隻有他罷,人也好,感情也好。
碧藍的天空裏,隱現之臨的笑臉,溫柔又親切。
細細的暖流,慢慢流入心田,仿佛當年和他在隆福宮那般。
她決定立即去陵園探望之臨。
鬱竹回到自己房裏。按以往慣例,若孤身出門,為方便起見,她總穿男子衣裳;不過今天,為了讓之臨好好看她,她特意選了套淡綠繡梅花的短襦長裙穿上――這是當年他三番五次極口誇讚過的。
鬱竹牽了馬,和阿德、小萍說自己要出去散心,天黑前會回來。後二人不太放心,但也素知這位小姐的個性,唯有諾諾以應。
陵園亦在城郊,這裏過去,少了過城門受盤問一關,倒也爽利。她策馬行了一頓飯工夫,到了西山腳下。下了馬,望著巍巍青山,一道長長的木柵跳入眼簾。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以前來這裏,她總坐著有趙府徽標的馬車。不用她現身說話,守陵士兵便讓馬車快速通過關卡。現在可不同了,趙家獲了罪,她憑甚麼進去?
呆呆站在原地想了半晌,她居然沒想出一個辦法來。為防不測,西山陵寢的守衛森嚴之極。一支數千人的軍隊,日夜守衛著沉睡在陵寢中的曆任皇帝、皇後、貴戚以及堆積如山的陪葬品。若貿貿然闖入,無疑自投羅網。被人逮住,自己倒沒甚麼,可給已忙亂不堪的孫叔叔又添道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