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不由涼了半截。
牽了馬匹,後退至身後的小樹林。她怔怔地眺望之臨陵墓方位,許久許久。終於,鼻子一酸,眼淚流了下來。她腿一軟,跪倒在地,雙手趴著倒伏的樹幹,竟然“嗚嗚”痛哭起來。
“之臨,我再進不去隆福宮,也進不去現在你待的地方,我該怎麼辦?”
她閉著眼睛,不停抽噎著,淚水泛濫,濕了晶瑩的臉龐,又滴滴答答地滴到草叢裏。無數景象飛一般閃入她的腦子――
之臨的笑容――
隆福宮如雲似霞的薔薇――
之臨臨終的麵容――
以及――
黑黢黢的笠雲渡――
她直起身子嘔吐起來,直吐到無物可吐時,仍在不停幹嘔。
過了很久,她抬起頭,睜開眼睛,眼睛已經紅腫不堪,麵容蕭瑟倦怠。她抹了抹眼淚,彷彷徨徨站起身,拉了拉裙裾,轉首回望陵園。然後,她轉過來,牽了馬匹,慢慢離了西山陵寢。陽光從密密的枝杈間透入,細細碎碎地灑在她依舊不停抖動的肩頭。
她腦中渾渾噩噩,牽馬胡亂前行。走了不知多久,轟隆隆的聲音將她拉回了現實世界。注目望去,一條波光粼粼的大河橫亙在前,水勢浩蕩。不過,現在正逢枯水期,原本寬闊已極的河麵已窄了一半。□□的河床上,布滿大大小小的礁石。
鬱竹的目光定在某處。
有個人,正趴在河岸上,一隻手盡量往前伸――動作很是奇怪。
不過,她很快就明白了,那人似乎在撈河裏甚麼東西;忽然,那人站起來,順著河岸往下遊跑――
依舊趴下身子,手臂前伸――
鬱竹身後的馬突然稀溜溜嘶叫一聲。
那人顯然聽見了,攸地轉過頭來。
白雲悠悠,長風拂起,綠色裙裾飛曳,秀發飄飄揚揚。
那人看著她,皺了眉頭,對這個憑空出現的年輕姑娘,似是覺得奇怪。
不過,他很快轉回頭去,又“哎呀”輕叫一聲,立起身便往下遊跑。跑著跑著,他提起一隻腳,邁向河中冒出水麵的礁石;然而,身子搖晃兩下,想是平衡不住,他又急忙跳回岸上。
鬱竹牽馬上前,探頭而望。
無論如何,好奇總是年輕人的天性。
離岸不算太遠的河麵上,一樣漆黑的長筒狀物事正載沉載浮,眼看著就要漂往水流洶湧的河中央了。
年輕人站在岸上,搓手跺腳。
鬱竹鬆開韁繩,估摸了距離,忽然縱身而起,躍向河中央。腳尖落在小小的礁石上,身體下傾,同時右手盡力向前伸展。刹那間,五根手指牢牢握住那黑色物事。然後,她身體豎直,單腳用力下蹬;綠影飄曳,長發飛揚間,人已穩穩落在岸邊。
鬱竹沉默無言,隻將撈起之物遞過去。黑黑的圓筒狀物事,非木製,卻不算沉。她不知道是甚麼東西。
年輕人呆呆地看著她,伸手接過去,連“謝謝”也忘了說。
鬱竹轉身拉過韁繩,低頭牽著馬繼續前行。
“噯――等等――”
年輕人終於回過神來,道。
鬱竹回過頭去,眉梢微揚。淺綠色的衣裳在陽光下閃著絢麗的光芒,絹絲裙裾甚至拖到地麵上。長長的頭發一半堆著雲鬢,一半垂到背心,鬢間插了枝綠瑩瑩的翡翠簪子。她的皮膚又細又白,圓潤修長的手指熟練地挽著韁繩。韁繩末端,一匹油光亮滑的黑馬噴著鼻息,四隻白蹄“嗒嗒”地踏著地麵。
年輕人自小遊曆各國,常和各色人等――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販夫走卒打交道,稱得上見多識廣。可是現在,他卻迷糊起來。
她策馬而來,騰挪靈動,許是江湖女子;可是,她衣飾華貴,麵容秀美,身上不帶一點江湖風塵氣,倒像是足不出戶的閨閣千金――
“嗯――”年輕人上下打量著她,道:“姑娘,您的衣裳好像有些濕了。”
鬱竹低下頭去,果然,長裙下端濕答答的,正往下淌水呢。
她皺了皺眉。
年輕人便道:“姑娘不妨坐下歇歇罷,等衣裳幹了再走不遲。”
又濕又冷的布料貼著皮膚,自然極不舒服。鬱竹躊躇片刻,就地坐下,挽著長裙擰起水來。她臉色有些憔悴,眉梢鎖著濃重的憂鬱,自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
年輕人在她對麵坐下。
鬱竹忙碌完畢,抬起頭來,發現那年輕人正定定地看自己。四目相對,年輕人倒是神情大方,微微一笑,道:
“您有心事麼?”
鬱竹點點頭,也不說話,將目光轉向河麵。
年輕人亦將臉轉向河麵,“我也時常心情不好。不過,隻要找個空闊的地方,像這樣遠眺一時半刻,心情就會變好許多。想必――姑娘也是出來散心?”
鬱竹淡淡道了聲“嗯”。
年輕人側首看看她,笑了笑,道:
“無論我們心情如何糟糕,太陽照樣從東方升起,河流照樣奔流不息。世界永不會因你而改變,倒不如――我們順其自然?”
說著,他忽然倒轉手中圓筒,按在右眼上,歎道:
“這裏風景很美啊!”
奇怪的動作終令鬱竹多瞧了他兩眼。
年輕人將圓筒遞過來,道:
“姑娘不妨也瞧瞧。”
鬱竹猶豫一下,伸手接過來,依樣觀之。
她大吃一驚。
映入眼簾的,是蒼翠的樹林――卻仿佛近在咫尺,連樹叢裏乍飛的小鳥也看得清清楚楚。
移開圓筒,樹林確實遠在河岸對麵。她隻瞧見了暗綠的樹冠。
按上圓筒。圓圓的視野中,一隻翠綠的小鳥撲著翅膀,飛上了天空,空留下搖曳的樹枝。
那年輕人的聲音繼續傳來。
“我們時常為身邊的困境所困擾,看不到希望,以至傷心絕望。比方說,我們離對岸如此遙遠,以至我們看不到對麵美景。假如我們克服這段遙遠的距離,姑娘――請看東方――”
鬱竹真將那圓筒轉向東方。
高大的樹冠後,居然隱著一個碩大的瀑布,上麵的河水跌落下來,發出轟隆隆的巨響,陽光一照,水氣彌漫,彩虹彎彎。
“是不是很美?”年輕人道。
鬱竹望了彩虹許久。半晌,她垂下圓筒,道:“嗯。”
年輕人背著光,隻看得出身量瘦長,五官很俊秀。
鬱竹將圓筒還回去,道:“謝謝您。”
年輕人又笑了,道:
“我該謝你才是,你幫了我大忙。希望――你心情好起來――”
鬱竹望著他的臉,心裏“咯噔”一下。這年輕人有雙灰色的眼睛,眼神很清澈;不過,永州來往異國客商甚多,這人大概也是自遠方來的客商,怪不得會有如此奇怪的東西。
鬱竹點點頭,轉身牽過馬,道:
“謝謝你,我要走啦!”
“好的,再見!”年輕人凝視著鬱竹,又道:“我叫翰青,請問姑娘芳名?”
“鬱竹。”
“鬱竹?”
翰青依樣念了一遍,又想追問她如何書寫時,鬱竹卻已轉身牽馬離去。沒多久,一人一馬已變成了藍天下的兩個小點。
翰青目送鬱竹直至消失,這才轉回頭來。他若有所思地笑笑,灰色眼眸在水色掩映下閃閃發亮;然後,依舊將那奇怪的長圓筒舉到眼前。
過了約一刻鍾工夫,樹後突然響起長草的悉索聲。不一會,一個穿灰衣的利落漢子出現在翰青的身側。他單腿跪下,道:
“少主,沃達大人領著屬下二人探得分明,果然就在裏麵。但大人怕三人同進不方便,便由他帶普地進去行事,又命屬下回來向您報訊。”
“好!”翰青點頭讚許,道:“嗯,我們等在這裏,靜候沃達消息罷。”
灰衣漢子答允稱是,起身站在一邊。
翰青舉起長圓筒。
視野之中,白花花的瀑布以雷霆萬鈞之勢,瀉落穀底;蒸騰的水霧裏,彩虹宛然。
這樣的美景,數十年後,誰可擁有?
鬱竹牽著馬,在荒煙蔓草中隨性而行。之臨的笑臉、墓碑、紛亂的趙府在腦中如閃電般依次飛閃而過,到得最後,竟然是那手持奇怪圓筒側首望來的陌生男子,灰色眼睛淡而安靜。她搖搖頭,將其甩出腦海,又抬起了眼睛。
她發現自己所處地方全然陌生。不過,腳下一條馬道卻還平整,伸到前麵不遠便折向山梁背後。
她沿路行去,轉至山梁背後就愣住了。
路盡頭的半山坡上,立著一座高聳的山莊。黛青的磚瓦,粉白的圍牆,中間一條長長的石階逶迤而上――這分明是月前自己從陵園回來路過之處。當時,石階上有條長大的白色人影一閃而過。現在想起來,她緊皺了眉頭,忽地意識到,那個似熟非熟的背影屬於蘇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