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昊沒有勉強她,他從來也沒有勉強她做過任何的事。
可是現在,她自己反而覺得有點後悔了。
陌生的地方,軟綿綿的手,軟綿綿的水……
她忽然從水裏跳起來。
水太軟,也太溫暖。
她不敢再泡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
躺在床上會不會想呢?
她沒有仔細研究,反正那已是以後的事了,現在她隻想趕快穿衣裳。
衣裳已放到那小櫃子裏去了。
她匆匆擦了擦身子,打開那小櫃子的門,
她突然怔住。
小櫃子裏一雙襪子都沒有,她的衣服已全都不見了。
就好像變魔術一樣,忽然就不見了。
衣服是她自己放進櫃子的,這浴室裏絕沒有別人進來過。
櫃子裏的衣服哪裏去了呢?
她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往往就是可怕的事。
元鶯已能覺到自己背脊上在冒冷汗。
她當然不會想到這櫃子後麵還有複壁暗門,也不會想到大都市中的旅館,看來無論多華麗幹淨,也總有它黑暗罪惡的一麵。
她隻覺得恐懼。
一個女孩子在赤裸著的時候,膽子絕不會像平時那麼大的。
幸好門和窗子還都關得很緊,但是浴室距離她的房門還有條很長的走廊,她這樣子怎麼能走得出去。
她想用毛巾裹住身子,毛巾又太短、太小。
窗簾子呢?
她正想去試試看,但窗外卻忽然響起了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一個女孩子洗過澡,忽然發現衣服不見了,那怎麼辦。
沒關係。
沒關係?
因為她不是女孩子,是畜生。
不錯,畜生洗澡是用不著穿衣服的。
然後就是一陣大笑。
笑聲裏還不止兩個人。
元鶯已退到浴室的角落裏,盡量想法子用那條毛巾蓋住自己,大聲問: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也不是人,隻不過是一群畜生而已。
元鶯咬著牙,隻恨不得把這些人就像臭蟲般一個個捏死。
她現在隻想先衝過去撕下窗簾,包起自己的身子再說。但這時她發現窗簾忽然在動,竟像是被風吹動的。
窗子既然關著,哪裏來的風?進迸來,輕輕一挑,格的一響,門上的鉤子就開了。
元鶯怒吼:你們敢進來,我就殺了你們!
用什麼殺?用你的嘴?還是用你的……說話的聲音陰沉而淫猥。
元鶯沒法子再聽下去,隻有用盡平生力氣大叫。
但現在她總算已知道,無論叫的聲音多大,都沒有用的。
她已看見門和窗子突然一起被撞開,三個人一起跳了進來。三個人的手上都有刀,其中一個正是那臉色發青的阿牛。
他們進來了,元鶯反而不叫了,也沒有低下頭。她反而昂起了頭,用一雙大眼晴狠狠的瞪著他們:我認得你,你就是剛才在碼頭上打架的那個,你想怎麼樣?
阿牛陰森森的笑著:老實說,究竟想怎麼樣,我們直到現在還沒有拿定主意。
他的眼睛在元鶯身上下不停的搜索,就像是一把粘了油的刷子。元鶯隻想吐。
浴室裏的燈光太亮,毛巾又實在太小。她的皮膚本來是一種健康的古銅色,但在這種燈光下看來,卻白得耀眼,她的腿很長,很結實,曲線豐潤而柔和,她的腰纖細。
元鶯一向很為自己的身材驕傲,但現在卻恨不得自己是個大水桶。
阿牛眼睛裏露出了滿意的神色:你們看這丫頭怎麼樣?
是個好丫頭。
我們是先用用她?還是先做了她?
不用是不是太可惜?
的確可惜。
元鶯幾乎已經想衝過去,一巴掌打爛這張臉。
隻可惜她的手一定要抓住毛巾,一定要抓緊。
但就在這時候,阿牛已突然一個箭步竄過來,刀光閃動,向她的毛巾上挑了過去。
他的刀也許沒有元飆的飛刀那麼準,那麼快,但運用得卻更熟練。
元鶯想一腳踢飛這柄刀,可是現在她的腿又怎麼能踢得起來?
她畢竟還是個女孩子。
她忽然想哭。
刀鋒劃過去的時候,另外兩個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突然間,叮的一響,一柄短刀飛過來,打在阿牛的刀上,阿牛的刀掉在地上,這柄刀卻穩穩的釘在浴室的木板上,刀柄上的紅稠還在飄動。
阿牛鐵青的臉已扭曲,霍然轉身。
窗簾還在動。
三個人的眼睛一齊瞪著窗子,飛刀的確是從窗外打進來的。
但人卻從門外衝了進來。
一個皮膚很黑,衣服更黑的人,漆黑的眼睛裏,帶著種說不出的剽悍殘酷之色。
他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片刻奇異的沉寂後,浴室裏聽到的第一種聲音,就是骨頭斷折的聲音。一個人手裏的刀剛揮出,手臂已被反擦到背後,哢嚓一響,另一個人想奪門而逃,但元飆的腳已反踢出去,踢在他的腰上。這人就像是一隻皮球般,突然被踢起,踢得飛了出去,到門外才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呼。
慘呼聲過後,又是一陣可怕的沉寂。
元飆靜靜的站在那裏,看著阿牛。
阿牛額上已冒出冷汗,在燈光下看來,像是一粒粒滾動發亮的珍珠。元鶯倚在牆上,整個人都似已虛脫。自從她看到那把飛刀時,她全身就突然軟了,因為她知通她已有了依靠。現在她看著麵前這殘忍而冷靜的年輕人,心裏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安全感。
安全而幸福。
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人突然從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心愛的人還在身邊一樣。
阿牛的表情卻像是突然落入一個永遠也不會驚醒的惡夢裏。
元飆已慢慢的向他走了過去。
阿牛突然大喊:這批貨跟榜爺根本全無關係,你為什麼又要來管閑事?
元飆的聲音冰冷:我隻恨剛才為什麼沒有殺了你。
這小丫頭難道是你的女人?
是的。
簡短的回答,毫不猶豫,元鶯聽了,心裏忽然又有種無法形容的奇妙感覺。她自己當然知道她並不是他的女人,
他也知道。但他卻這麼樣說了,她聽了也並沒有生氣。因為她知道這正表示出他對她的那種毫無條件的保護和友情。
她聽到阿牛在長長的吸音氣,纏著紗布的那隻手在顫抖:我知道你不是肯為女人殺人的那種人。
我是。元飆的聲音更加冰冷:但這次卻例外。
阿牛突然獰笑:你也肯為了這女人死?
就在這一瞬間,元飆冷靜的眼睛裏竟似露出了恐懼之色,就像是一隻剽悍的豹子,突然發現自己落入陷講。也就在這一瞬問,屋頂上的天窗突然開了,櫃子後的夾壁暗門也開了,幾十條帶著鉤子的長索,從門外,從窗口,從天窗上,從暗門裏飛了出來。元飆喉嚨裏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向著阿牛撲過去。隻可惜他已遲了一步。元飆的驚呼聲中,幾十條帶著鉤子的長索已圈在他身上。
他一用力,鉤子立刻鉤入他的肉裏,繩子也勒得更緊。
阿牛大笑:原來你也有上當的時候!笑聲中,他的刀也已出手,直刺元飆的心髒。
他殺人從不羅嗦,刀尖從不偏離被殺者心髒半個毫米。
阿牛笑得還太早,他的出手卻太晚了!就在這一刹那間,元飆突然發出野獸般的怒吼。鐵鉤還嵌在他身上,但繩子卻已一寸寸的斷了,他的人突然豹子般躍起,雙腿連環踢出。
阿牛大驚,急忙閃避。
可是在一瞬間,真正打過來的,並不是元飆的兩條腿,而是他的雙拳。
一對鋼鐵般的拳頭。
阿牛整個人突然間就飛了起來,被擲出了窗戶。
窗外的慘呼不絕,其中還夾雜著一個人的大喝:這小子不是人,快退!然後就是一連串腳步奔跑聲,斷了的和沒有斷的長索散落滿地。
元飆沒有追。
他隻是靜靜的站在那裏,看著元鶯。
這時,他的目光已和剛才完全不同,他漆黑的眼睛裏,已不再有那種冷酷之色,已充滿了一種無法描敘的感情。那也不知是同情?是友情?還是另一種連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感情。
離開六年,元鶯卻突然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而現在這個大姑娘幾乎赤裸裸地站在他麵前。
元鶯明亮的眼睛裏忽然有一陣淚水湧出,雙手還緊緊的護著胸前的毛巾。
對不起,我不該留下你一個人在這裏。
元飆的聲音也變得異常溫柔。
元鶯含著淚,看著他。
他們真正要殺的是你,不是我。
我知道。
但你還是要來救我。
我不能不來。
同樣簡短的回答,同樣是全無猶豫,全無考慮,也全無條件。
這是種多麼偉大的感情,元鶯突然衝上去,緊緊的抱住了他。
她嗅到了他的汗臭,也嗅到了他的血腥。
汗是為了她流的,血也是為了她流的。
為什麼?
元鶯的心在顫抖,全身都在顫抖,這種血和汗的氣息,已感動她靈魂深處。她已忘了自己是完全赤裸的。她已忘了一切。
屋子裏光線明亮而暖和,窗外還在閃動著美麗的煙花,桌上放著一束煙花,這是元飆給她買的。
我們去放煙花?元飆溫情的說。
元鶯沒有回答,她隻用更緊的擁抱回答。也不知過了多久,元鶯才感覺到元飆的手在她身上輕輕撫mo,也不知撫mo了多久。
元飆的手和元昊的同樣粗糙,同樣溫柔。
她幾乎也已忘了這究竟是誰的手。然後她才發覺他們已回到她的房間,已躺在她的床上。床柔軟得就像是積雪一樣。元飆的撫mo更輕,呼吸卻重了。元鶯沒有掙紮,沒有反抗——她已完全沒有掙紮和反抗的力量。
元飆也沒有說——我要你。
可是他要了她。
他得到了她。
城市逐漸恢複寧靜。
一切事都發生得那麼溫柔,那麼自然。
元鶯靜靜的躺在黑暗中,靜靜的躺在元飆堅強有力的懷抱裏。她腦海裏仿佛已變成一片空白。過去的她不願再想,未來的她也不願去想,她正在享受著這和平寧靜的片刻。
人不能老生活在回憶裏,人應當生活在追逐中。
風在窗外輕輕的吹,曙色已漸漸染白了窗戶。
這豈非正是天地間最和平寧靜的時刻?
元飆也靜靜的躺在那裏,沒有說話。
他心裏在想著什麼呢?
是不是在想著元冰和元昊?
——突然,河邊,三個孩子在追逐著,笑著……兩個男孩子把自己的髒衣服丟給一個女孩子。
幫我們也洗洗吧。兩個男孩子說。
你們都比他大,你們應該自己學洗衣服。女孩說。
那你至少應該幫我洗洗啊。元冰說。
好吧。元鶯想想接過元冰的髒衣服說,你年紀最大,你的就自己洗咯。
元飆把衣服丟在河水裏,用腳狠狠的踩了踩,然後胡亂的涼在草地上,一個猛子紮進了深潭。
這就是他的人生。
風在窗外輕輕的吹。
元鶯忽然發現自己在輕輕啜泣。
她忽然想起了許多不該想,也不願想的事,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不起一個人。
一個最信任她的人。
——我一定回來的。
——我一定等你。
可是她卻將自己給了別人。
她悄悄的流淚,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是他已發覺。
你後悔?
元鶯搖頭,用力搖頭。
你在想什麼?
我……我什麼也沒有想。
可是你在哭。
我……我……
無聲的哭泣,忽然變成了痛哭。
她已無法再隱藏心裏的苦痛。
元飆看著她,忽然站起來,走到窗口,麵對著越來越亮的曙色。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他當然知道,也應該知道。
天更亮了。
他癡癡的站著,沒有動,外麵已傳來這大都市的呼吸,傳來各式各樣奇怪的聲音。
他沒有動。
元鶯的哭聲已停止。
他還是沒有動,也沒有回頭。
他的背寬而強壯。背上還留著鐵鉤的創痕——他心裏的創痕是不是更深?
元鶯看著他,忽然想起了那次洗衣服。
其實元飆比所有人都疼她,她卻隻肯給元昊和元冰洗髒衣服,她忽然覺得她對他一直都不公平,很不公平。
在他們三個人當中,他永遠是最孤獨、最可憐的一個。
可是他永無怨言,就像他們真正的大哥一樣,一如既往的愛著他們,無私的愛著他們,要不是為了改變命運,他會一個人逃離家鄉,逃離朱老爺家,來大湘西闖蕩嗎?
在這世界上,他也永遠是最孤獨、最可憐的一個人,他也從無怨言。無論什麼事,他都一直在默默的承受著。
現在她雖然已將自己交給了他,但心裏卻還是在想著元昊。
他明明知道,卻也還是默默承受,又有誰知道他心裏承受著多少悲傷?多少痛苦?
元鶯的淚又流下。
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不起的並不是元昊,而是這孤獨而倔強的傻小子。
你……你在想什麼?
我什麼都沒有想。元飆終於回答。
他還是沒有回頭,但元鶯卻已悄悄的下了床,從背後擁抱著他,輕吻著他背上的創傷。
傻小子,你真是個傻小子,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你想錯了。她哺哺輕語,扳過他的身子,現在我除了想你,還會想什麼?元飆閉上眼睛,卻已來不及了。元鶯已發現了他臉上的淚光。他已為她流了汗,流了血,現在他又為她流了淚,比血與汗更珍貴的淚。
這難道還不夠!
一個女孩子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