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六六年夏,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
幾個男孩扮成特務,把一個女孩拖到天井裏,要她把手舉起來,抓住一根曬著花床單的繩子。
他們揀來一些樹條,一邊抽打一邊要那個小女孩屈服。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女孩渾身被打起血棱,也沒低下她的頭,雖然兩眼含滿淚水……
這個堅強的女孩叫媛媛,就住在我家的隔壁。
穿了新衣服,有了好糖果,她總會跑到我們屋裏來,又歌又舞。其它家境不如她的孩子,十分反感她的舉動。我總是靜靜地看著她,想象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她的奶奶滿臉都是核桃般的皺紋,駝著永遠都伸不直的背。
每一天,她的奶奶都會坐在高高的門檻上,端著一個簸箕,一粒粒地撿著米中的稗子和小石子,然後咕咕地叫喚,一點點地喂給雞吃。有時,雞也會爭得打架。她心痛看著,不驅趕也不生氣……
看著她開始生火了,四鄰就知道又到了該做飯的時間。
我家住在大廳前麵的西廂房裏,有道側門對著大廳旁邊的回廊,可以繞進後花園。
前些年,通向後花園的門就被房管局封死。後來,收破爛的荒老頭就住進了回廊裏,掛了一床草席做門。裏麵很窄,有二十多米長。牆邊堆放著成捆的廢書和舊報,稍好一點的書籍都放在一個長條凳上。
天黑後,有人來買舊報紙或者舊書。總是打手勢定價錢,再裝進大麻袋裏扛走,幾乎是不說話。
我的外婆說過,這一些書會去鄉下,比送進造紙廠裏要好許多。
荒爺爺已經頭發花白,麵容清臒。他愛把自己的背挺得很直,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之氣。
後來,他從外麵搬回來了一塊紅沙石,又用鋼鑽在上麵打出十九道橫線和十九道豎線,在天井的桑樹下支起一個可以乘涼也可以下圍棋的石桌。
圍棋象征著星宿,演繹著萬物的成理。
荒爺爺說,棋盤的中心叫做天元,意味著最初的統一。走棋時時,要從爭奪四角開始。要活棋得做出兩隻眼,無眼之棋就是死子。
看見我聽得似懂非懂,羅圈腿就補充了一句:“荒爺爺是說說做什麼事都得多留一個心眼,以防萬一。”
難得一笑的荒爺爺抬頭說:“我看呀,在我們的大雜院裏麵,就數你的心眼多……”
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可謂是其樂融融……
一天,一個幹部模樣的中年人進院來,打聽一個叫徐炳文的人。
大家都告訴他說院裏沒有這樣一個人,他還是極力描述著那人十幾年前留給他的印象。
我們都沒有想到了荒爺爺,最後還是住在對門的周姨把話說到了收荒老人的身上:“我們這裏有一個剛搬來老人,平常早出晚歸又不愛說話,生活上也沒有個照應……”
聽到這裏,外來的人低下了頭,臉色有些微微地發紅。周姨把他請進了自己的屋,還沏了一杯好茶:“童年失親,老年無子,不管怎麼說都讓人看著難受……你是他的什麼人?”
“就算是棋友吧……我這次專程從上海過來,隻是為了完成父親臨終前的一個遺願。二十年前,他和我的父親有的,一年最少下一盤棋。解放後,大家都忙……”
“哎……”
不知道為什麼,周姨發出了一聲長歎,使得她的女兒不自然地掃了母親一眼。
天色將黑之際,荒爺爺大步流星地趕了回來。
在眾人熱情地張羅下,兩人都坐到了小天井的石桌前。
有人要從周姨的家裏牽一條電線出來,好掛一盞照明燈,荒爺爺堅持說不用麻煩。周姨送來一壺涼茶,又給兩人各倒了一杯,荒爺爺沒有喝,來的人也沒有喝。
初的幾枚子,竟用了一個多小時才擺上去。寥寥的黑白子很滋潤,有人說這是上好的雲子。
“叭!”
棋子叩在石麵上清脆而有力,接著就是無聲無息的長考,仿佛這兩人不是在下棋,而是在進行一場生死攸關的決鬥。
所有的思想都是通過一枚枚棋子來表達,所有的力量和手段也都在小小的棋子身上。
星光如夢,清風徐來。
我想沒有人能看懂他們的棋,人們還是圍在石桌饒有興趣地看著,不說話也不咳嗽……
天為棋盤星為子,何人敢下?
地為琵琶路為弦,哪個敢彈?
後來,大家都去睡了,沒有人知道這局棋的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