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看到迎麵走來一個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老人,大驚失色,如夢初醒,一勒韁繩,象車戛然而止,少年跳下車,扶住老人道:“老人家,你家住在哪兒?你這是到哪兒去?”
老人耳聾,聽不見,隻顧怔怔地望著少年,以嘶啞虛的嗓音弱茫然道:“年輕人,你說什麼?”
少年又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問一遍。老人了然地點點頭,繼而又茫然地搖搖頭道:“唉,我沒有家,哪有家……無家可歸。這會兒我也不知道該到什麼地方去……”
少年急急問道:“老人家,你沒有兒女嗎?”
“有,有啊!.……”老人抽啜著無齒的扁嘴,長歎道,“自然有,可有兒女又有什麼用?唉,我大兒子打仗死了……三兒子……三兒子也戰死了……二兒子被惡人打斷了腿,整日躺著自顧不暇……小兒子是個敗家子,是個賭棍,遊手好閑,家裏的東西早叫他賣光了……小女兒出嫁了,嫁了個好人家,嫌我給她丟臉,就把我趕出來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金發少年正待說些什麼,忽聞路的前方有詠歎之聲。聽罷癡癡站著,而老人早已掩麵而泣,不能自已。
隻見前方一棵菩提樹上,跳下一團金色的光影,定睛細看,卻是一隻猴子。這隻猴子瞪著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形貌頗為可愛。隻是這般看破紅塵的話從它嘴裏說出,卻實在不協調。
少年正打量著金毛猴子,猴子也打量著他。
隻見那少年身材高大,儀表堂堂,更兼穿著華貴,氣度不凡,一看就出身帝王將相之家。他一雙保養得當、指甲圓潤的手攙著老人的胳膊,那老人滿臉網紋,皮包骨頭,貌若僵屍,衣衫汙穢,常人避之不及,少年卻穩穩地攙扶著老人,眉宇間沒有一絲一毫的嫌棄,碧藍的眼睛裏滿是淚水。
石猴作揖道:“我是隻金絲猴,你可以叫我猴子。”
少年撲哧笑道:“我是個人,你叫我阿加就行了。”也學著石猴的動作,怪模怪樣地行了個禮。又轉向老人道:“老人家,我是迦毗羅衛國的太子,您跟我回宮吧,我一定奉養您安度晚年。”
話音未落,石猴便冷笑道:“真是偽善。你可知道,迦毗羅衛國裏像他這樣孤苦伶仃、朝不保夕的老人太多了。世上如他一般的可憐人更是數不勝數,多如牛毛。你救了他,可救不了所有人!”
石猴不大的冷言冷語,卻似一聲洪鍾,狠狠地敲在少年耳畔。他呆呆地說:“是,宮裏一份奢華的美食,怎渡得了世間所有的受苦者?”
那老人讚許地衝著石猴點頭,拄著杖,步履蹣跚、一瘸一拐地走遠了。石猴悄悄跟上去,將一枚碩大的鮮果放在老人手裏,又轉身回到少年身旁。
初思,迷惘;再思,大惑。少年又呆了半晌,方向著石猴深深一揖道:“請猴子教我!”
美猴王麵色古怪,忍著笑道:“大可不必,三人行,必有我師焉。那老人所言可做我師,我也可做你師……”這猴子夾纏不清說了半晌,方侃侃而談道:“你既說你是太子,想必養在深宮,不曾見這人間疾苦。”他口才甚好,侃侃而談,講那南瞻部洲列國爭霸,人民流離失所,甚至人相食。
當時的西牛賀洲卻也類似。在古天竺中,諸國分立,爭雄奪霸,迦毗羅衛國在列國中的地位雖較高,但在疆界之南出了兩大強國,對喜馬拉雅山麓的迦毗羅衛國朝夕覬覦,虎視眈眈。將來迦毗羅衛國要麼征服兩國,要麼被兩國征服。
身為太子,雖然長在深宮,卻也有些體會。聽石猴的話,眼前好似展開了一幅畫卷,人從出生開始,一直到生命結束,中間這段路程,充滿著艱險,坎坷,痛苦……人生在世,一出娘胎,泛泛草介之流也好,權傾朝野的將相也罷,無一不是走向滅亡……無一不是生老病死桎梏中的囚徒。
石猴繼續道:“曾有人寫詩雲: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裏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其實生女也未必好,自己的丈夫、兒子都埋沒隨百草了,自己還有法過嗎?又有人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其實苦的何止百姓了?達官顯貴,平民眾生都是人,而人的欲^望是無窮的。不節欲,就永遠痛苦。”
人的苦,當真來自於“欲”!看見石猴說完要走,他連忙拉住石猴道:“好容易從南瞻部洲來到西牛賀洲,不妨在這裏住幾天,讓我也盡盡地主之誼?”
美猴王笑道:“實話說罷,我是從東勝神洲漂洋過海來的。”
太子一愣,忙攜了他的手道:“貴客不曾遠迎,恕罪。”
石猴點頭道:“不罪,不罪,好吃好喝,好酒好菜拿來就行。”
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