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四回:
癡太子問道,
美猴王求仙
象車在一條漫長的山路上蠕動著,車輪發出低微的軋軋聲。連綿的遠山和白雲,緩緩向後移動。石猴閉目養神,不想今日有太子駕車。他低聲問道:“我說小太子,這大半夜不好好歇著,自個兒駕著車到處亂跑是什麼情況?”
太子白皙的麵孔上微紅了一下,在熹微的晨光中看不真切:“……這……今天是我成親之日。……我……我逃婚了……”
石猴黑亮的眼睛猛地睜開,象車搖搖晃晃,他一把抓住太子的手腕:“難道……跟你成親的女人是個醜八怪?嘴歪眼斜,瘸腿駝背,還有口臭?”
太子搖頭道:“不,她是鄰國的公主,優雅端莊,貌若天仙。”
石猴的嘴巴張的特別大:“……你是何苦?”
太子撥了撥金色的卷發,仿佛東方太陽的光暈。一手捋著頭發,一手駕著象車,車還是穩若磐石。他輕歎道:“美也好,醜也罷,又有什麼分別?不過是脂粉骷髏!人之一世,草木一秋,哪個也脫不開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生老病死。從來這一身,難逃那一日,最後三寸氣斷,萬事皆休!”
一縷日光,穿雲破影,照亮了太子寬廣的前額、微蹙的彎眉,與那端正豐滿的鼻梁、嘴唇和下巴,加上那雙深邃而又莊嚴的目珠,美猴王抬起頭,好似第一次看見他似的。
半晌,猴王笑道:“沒有黑,哪有白。沒有死,哪有生。沒有醜,哪有美。沒有無邊的痛苦,哪能盡享歡樂。你可以說人生下來就是受苦的,你可以尋求解脫之道,也可以告訴別人‘像我這麼想比較好’,卻不能說,‘我所想一定是對的’。”
石猴說的語重心長,太子茫然點頭,也不知聽進去沒。
進了宮中,太子帶石猴去拜見淨飯王。石猴本想自己裝作太子在半路撿來的,誰知太子待他十分恭敬,無論如何也不肯。
淨飯王見金絲猴開口能言,進退有度,驚為神異。雖說天竺也有不少修行人,自感成精的猴子淨飯王倒是頭一回見到。於是禮遇有加,奉為神猴,大擺筵席,為“神猴”接風洗塵。
石猴偷偷對著太子耳語道:“今兒來了一隻會說話的猴子,你父王這般禮遇。下次你再攜一隻能作人言的鸚鵡,那這鳥兒豈不是也有口福了?”太子莞爾一笑,複又正襟危坐。
飯菜十分精美,流水般地端將上來。來到這個世界後還是第一次吃到這般精致美味的熟食,隻聽“啊”的一聲,太子慌忙問:“猴子,你怎麼了?沒事吧?”
石猴捂著嘴巴,含混不清地說:“咬到舌頭了。”
太子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好容易忍住了,便吩咐仆人加菜,又給石猴介紹每一道菜式。
淨飯王心中驚喜交加。近來太子時常悶悶不樂,很少露出笑容。看他此時笑逐顏開的模樣,淨飯王對這隻“神猴”更添好感。
石猴聽得拍案稱奇,吃得津津有味。吃著吃著,他注意到太子雖說的頭頭是道,本人卻對這些菜肴並不熱衷,每樣隻略動一動便不再吃了。石猴不禁套用二十一世紀的時髦詞彙:這才是真正的高富帥!真正的男神!
酒至半酣,一群盛裝女子從後堂出來。隻見她們歌舞彈唱,歌作裂雲之聲,舞有天魔之態,環佩叮咚,香風拂麵。天竺女子比之東土女性更為豐腴,杏眼烏黑深邃,長睫撩人心扉,腰肢搖曳生姿。一顰一笑,無不勾魂。石猴頗為欣賞地觀看,斜斜一瞥,卻發現太子目光低垂,心不在焉,對那些嬌豔美麗的女子不屑一顧,甚至,麵帶厭惡之色。
夜裏,石猴跟太子坐在後花園的草地上,談天說地,諷古論今。石猴把手(分明是一隻毛茸茸的小爪子)搭在太子的肩膀上道:“你的肩膀這般硬朗,你的胸膛這般寬闊,分明是個有擔當的男子漢,怎麼一直跟個怨婦似的,愁眉不展,唉聲歎氣?快趕上被你無端拋棄的新婚妻子了!”
太子不答,隻是望著北方的雪山,輕聲道:“你瞧,我們懂得很多,抑或是我們自以為懂得很多。可是,山懂得什麼?山峰上的積雪懂得什麼?它們雖然已經存在了億萬年,並將繼續存在億萬年,可它們並沒有也不可能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而人的一生,雖然隻有短短數十載的歲月,卻每時每刻,甚至在夢中也能意識到自己生命的存在,哪怕一分鍾,一秒鍾,都能意識到生命那鮮活的氣息。”
石猴了然了。太子小小年紀,錦衣玉食,卻開始追問意識和存在這些古往今來的哲人總也扯不清的本源問題了。想當年,石猴也是或多或少出於對死亡和未知的恐懼,才要漂洋過海,求仙訪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