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3 / 3)

生命是屬於自己的,健康的身體是完全屬於自己的,還有什麼比健康和生命更珍貴呢?鄉親們,有病不去看,實為生計所迫!生老病死似乎和國家沒有任何關係:病了去看病多半是先記帳等賣糧賣雞蛋了再還給醫生,死了就請鄉親們在祖墳園裏挖個坑敲鑼打鼓埋了就行;隻要活著,就要按照國家、省、市、鎮、村規定,交付任務交稅交集資款的!

我認得村裏的割麥能手、插秧能手、釣魚釣黃鱔打魚捕魚能手、唱山歌編故事能手等等,曉得個個身懷絕技看起來和別人沒什麼兩樣,體會到學無止盡、人不可貌相的含義!人的一生,就是一個不斷發現別人的優點、不斷學習、追求進步的過程,“活到老,學到老”啊!

我不曉得國家規定工人60歲退休老有所依:沒有人管農民什麼時候退休,農民辛苦勞累一輩子連老有所養都指望不上;即使是勞動模範,他們也有一天會老得不能動,誰來管他們的死活呢?這些革命的老黃牛,一切隻能靠自己!我隻曉得不管多能幹的鄉親也會老的,而且他們老了還要做活兒,難怪老人們常說:“做活做活,做就是為了活,隻要活著就要做!”

16、教育方法

實行“大包幹”3年之後,父親在家的日子日漸增多。有時候,看著村民怒氣衝衝甚至哭哭啼啼找上門來,我的父母馬上放下手裏的活好言相勸,直到他們滿意而歸;我經常無意中聽到他們的對話內容,很喜歡聽他們講道理。

看到他們帶著禮物再來,我的父母總是毫不留情地將他們拒之門外,理由:鄉親們掙點兒錢也不容易,平時都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辛苦得來的東西要留給自己享受。村支書領著工資(打白條),解決問題是職責所在。

父親對鄉親們和顏悅色,我不曉得父親望子成龍的心情,最害怕看到他教訓弟弟:他有空就檢查還在上小學一年級的弟弟的作業,發現錯誤就拿起棒槌晃幾下;盡管那棒槌從來就沒有打到我們的身上,我總是擔心它隨時可能落在弟弟幼小的身軀上!

1983年暑假,我銜了柴送回家,隻見弟弟眼裏噙滿淚水乖乖地站在手裏拿著棒槌的父親麵前!我既害怕父親拿著的棒槌又心疼年幼的弟弟就壯起膽子帶著哭腔大聲問:“他哭都不敢哭了,您還想打他!你打他他就變好了?”

父親怒吼:“你曉得個麼事?給我走遠點!你再不走,我就連你一起打!”

“我偏不走!我偏要說!要打我你就打,不打正望就行了!”我不顧一切連聲說!父親萬萬沒有想到我經常偷聽他給鄉親們講道理,逐漸潛移默化,吸收了他的許多觀點!“大路說話草林聽”,他講他為了保護好人不惜被戴上高帽子掛著大牌子遊街示眾、鬥地主的時候冒險拯救被摔昏的無辜的地主後代,我要保護弟弟就是學他保護別人,有什麼好怕的?

父親一愣,母親把我拉進屋子關上門說:“你不能頂嘴!他是你的爹!你不能恨他!就算外人惹你,你也不能恨別人更不能害別人!人不打不成器,黃荊條從入小(方言:黃荊條韌性好,防水性能好。如果太老太硬,難以入成弧形,所以鄉親們在它們不嫩不老的時候削下來編成籃子、簍子之類,用於洗菜、裝糧)!正望不記性(方言:不懂事),他整正望好讓正望長記性。你的爹怎麼沒整你?我都不多嘴,你還能翻藍天?”

母親對我們的言傳身教,贏得我對她的信賴和尊重。信賴具有無可比擬的移情能力,我對母親的信任是至高無上的,所以認為母親說我錯了就是我的錯。父親的怒吼、母親的勸阻、弟弟的無助在眼前晃動,我不禁傻眼了:媽媽說的有道理啊!難道我錯了?我還以為我是對的!我錯在哪兒了?我就是氣不過!我沒有恨爹呀!我也不會害人的!既然她要求我無論對誰都不能記仇不能報複,那就聽媽媽的話吧!我錯了,頂嘴是犯上的大罪!我以後吵能頂撞爹媽!我試圖理解父親的嚴厲,想起他瞪眼的樣子就不能釋懷,不敢問母親!

從那以後,父親再也沒有吼過或者體罰過我們,發現弟弟做錯作業會耐心地引導他一步一步地思考、改正。我暗暗高興,相信父親能夠感覺到我已經不怕他了。

“哎呀!郝書記,您的兒子怎麼不高興了?”弟弟的老師來了,笑嗬嗬說。

我心想:哼!你還會笑啊!全校都曉得你那個凶樣兒!

“作業做得錯錯的(方言:錯了又錯)!這麼個不成器的東西!”父親恨鐵不成鋼地數落之後,改變語氣問:“你有麼事?”

“我看他小小年紀怪懂事的,就讓他當學習委員。他每回收好作業,都整理得整整齊齊的交到我那兒。有時碰到我在備課,他悄悄從我背後繞過去,從來都不會碰到我的椅子,多乖啊!還是讓他起來吧?”孔老師輕鬆地說笑。

我氣憤地想:真是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弟弟還沒到上學的年齡,也不能老坐在我們班教室裏,所以爹媽就送他上一年級的。您天天呲牙咧嘴冷笑著吼:“正望!你讀麼書?讀老鼠!這麼鬼大一點,麼事都不會做,不曉得你的爹媽把你塞得學校來做麼事!你連作業都不會寫,我把你留下來喂老鼠(那時,睡覺時關燈,家家戶戶老鼠多,一到晚上活動猖獗,在寂靜的夜裏弄得這裏一聲響那兒響一聲,常常讓膽小的孩子們不得安寧)……”

那天,為了讓弟弟免遭喂老鼠的精神懲罰,在高年級同學的教唆下,我趁著老師去別的教室聊天的時候,衝到弟弟身邊飛快地用反手趕出弟弟的作業交差的!我很想衝出去把這些說給爹媽聽,懾於師長威嚴,不得不忍氣吞聲!

“說實在的,我真是佩服你們當老師的:學生們天生就服老師的,隻聽老師的話!那我就看在你的麵子上放他一碼吧!”父親說,“正望,一邊去!”

“教育孩子要講究方法:我從來不打罵學生,看一眼他們就能讓他們曉得錯了。學生都怕我這一招。”孔老師大言不慚地說。

我邊聽邊憤憤地想:哼,有您那樣看人的嗎?我的爹發再大的脾氣瞪著眼,看人也沒有你那麼毒辣!您有事沒事看那麼一眼,能嚇掉好多同學的魂兒呢!您往講台上一坐,二郎腿一翹,命令學生站在講台下自個兒打自個兒耳光,您當然不用自己動手打學生了!學校裏哪個人不曉得!

“唉,看他那個樣,我不打不解恨啊!打在他身上,疼在我心裏!俗話說‘棍棒底下出高徒’,你們做老師的不想打學生是怕家長有想法!人不打不成器,我不能不打啊!我們村第一個大學生張傑不是打出來的?他叔叔恨鐵不成鋼就狠狠打他,旁邊那麼多人都勸不下來,最後不是把他打成材了嗎?我從小貪玩兒,又不曉得讀書的重要性。我的伯伯(方言:即父親)走得早,沒有人敢管我。有一回,私塾陳先生教了我們三個字。我當時記住了,一回去就玩過頭了。第二天,陳先生一看我隻會寫兩個,就拿戒尺嚇唬我。我以為他真的要打我,一邊往回跑一邊罵他。等我成人了才曉得:陳先生看我們孤兒寡母的不容易,才對我嚴加管教!我想當麵謝他,到處打聽他的下落。直到59年才曉得他搬到京山縣了,我想方設法弄到兩斤白糖去孝敬他,找到的是一座新墳——聽別人說他餓死10來天了,我坐在他的墳邊哭了一場!從師如父母啊!為這事兒,我一輩子都在後悔!”父親動情地說完這些,突然話鋒一轉,“瞧我這人!閑扯了半天!有麼事,我們去大隊辦公室說吧!”

聽到這些,我想了很多:爹為麼事說疼在他的心上?說明他也舍不得打弟弟呢!那他為麼事老是拿著個棒槌晃來晃去,像是隨時準備打人的樣子?就像他說的陳先生一樣,拿著戒尺隻是想嚇唬嚇唬人,並沒有真正大打出手的可能?原來,村裏真的還出了個大學生,難怪平平說他的理想是考大學呢!那個大學生是棍子打出來?真的是不打不成材?難怪爹像是要打弟弟的樣子!爹為麼事從罵老師到老想感謝老師?他學三個字隻寫對兩個,就是他的錯,被陳先生的戒尺嚇著了!他罵陳先生了,是錯上加錯!他說長大了才曉得老師是為他好!他說他還哭了,那一定是好難過難過的,我從來沒看見過他哭呢!常聽說59年餓死好多好多的人,爹弄到糖還舍不得吃去找老師呢,多好的孝心啊!村裏人常說:“養女兒好:養個女兒,老了有糖吃!”所以買糖就是孝敬老人的。平時來個客人,最多也是帶一斤糖,爹媽說不能打開吃的,去別人家得還給別人。大人還是講理的,爹從小也不曉得老師是為他好,長大了才曉得!那我長大了也會曉得的!要是爹天天給我講故事多好啊,哪怕沒有別的故事,天天講他和陳先生的這個故事也好!

1983年8月20號,小學四年級教室,一看見孔老師走上講台,我心裏直發涼!我聽說過把我們從一年級帶到三年級的陳老師也是孔老師的啟蒙老師,所以孔老師不敢班門弄斧(從來不到陳老師的班上露臉)。

“百聞不如一見”,我以前隻是聽說過,今朝兒親眼耳睹:隻見孔老師站在講台上,做起了臉譜——用力皺起眉頭,額頭上出現“王”字,瞪著一雙審判十惡不赦的罪犯才用得上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同學們——沉默是金!

收到這份見麵禮,室內的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同學們都能真切地聽見所有人的呼吸聲!我想起孔老師在父親麵前提到的“隻要看他們一眼”“就能讓……”的那些話,心都提到嗓子眼裏,簡直隨時都可能蹦出來!

2分鍾的沉默之後,他咬牙切齒地說:“在我的班上,哪個敢不遵守紀律?哪個敢,就看我怎麼收拾你!”

午餐時間,老師和學生各自回家吃飯。上課,學生害怕遲到不敢早退的;老師偶爾在上學的路上、自家的田地裏或者親朋的酒席上,遲到了麵不改色心不跳;調皮的學生一旦確認老師遲到,必定玩興大發,趁機說笑打鬧。

“老師!”有人不約而同地一聲驚呼,緊急刹車:喧鬧的教室突然安靜下來。

孔老師陰沉著臉走進教室,從鼻子裏哼一聲,拿起沾滿粉筆灰的黑板擦擦元元的臉!

“狗日的!你莫搞!”元元像趕蒼蠅一樣揮了一下手,連頭都沒有抬,繼續睡午覺。

“上課睡覺!還敢罵人!站起來!”孔老師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他拎到講台上放下來,扯起他的一隻耳朵說,“我叫你認得我!”

“你扯得老子好疼啊!”元元爆發出一聲絕望的哀號,晶瑩的淚水像斷線的珠子砸在地麵上。

“還敢罵人?看我怎麼收拾你!我來整好你的相!”孔老師用手揪著元元的耳朵掄了幾圈胳膊,迫使元元隨著他的胳膊旋轉;或許覺得不解恨吧?接著左右開弓,一手扯一隻耳朵,同時故意踩元元的腳或者踢元元的腿,或許用力過多感覺累了才放手,坐在講台上休息了一會兒平靜地說,“檢查作業!”

元元哭罵著衝出了教室;大家一個接一個地把作業本拿到老師麵前;孔老師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抄的?”

我分辯道:“我自個兒做的!沒有抄!”

“沒有抄?怪不得全部是錯的!”他瀟灑地一揮手,把作業本扔到了教室外麵。

我默默地回到座位上,心想:這是不公平的!以前都是別人抄我的,您今朝兒憑麼事說我抄別人的?我的新作業本,是用舍不得吃的雞蛋換的錢買的,就這麼被您扔了!我不敢去撿,也不敢再找媽媽要錢買作業本!怎麼辦?

一下課,我委屈地說:“蘭兒,他們3個人抄了我的作業都過關了!老師憑麼事說我的作業全部是錯的?”

她說:“他每年一接新班先來個下馬威,就是故意整人的!你不能怕他,你越怕他他越整你,以後有你受氣的!”

“老師打你是為你好!你咋這麼不懂事?你再不聽老師的話,老師打了還不算,回去了我還要狠狠地打!”元元的父親一邊教訓兒子一邊走到老師麵前說,“老師,我的兒子不聽話,還麻煩您多費點心。我在田裏做活,看到他哭哭啼啼往回跑,就一把把他揪回來!他瞎調皮,您盡管打!我曉得你打他是為他好為我好,不會怪您還把您當恩人……”

我心想:元元錯了,讓他的伯伯曉得了;就算我沒有錯,我也不敢告訴爹媽!

第二天課間十分鍾,我看見好幾個同學圍著繪聲繪色的平平,就湊過去看他們在說什麼。

“郝臘梅!又在照抄?”孔老師在我背後怒吼一聲。

想起蘭蘭的提醒,加上受不了老師的誣蔑,我氣憤地說:“這麼多人圍一塊兒,你怎麼隻說我一個?我都沒弄清他們在說麼事!我從來沒有抄過別人的!”

“我沒看見別人!你就看見你一個人脖子伸得跟個白鶴子一樣的,不是照抄是做麼事?上節課最後一道應用題,罰你做100遍!”

“憑麼事?我就是沒抄!”

“我管你抄還是沒抄?我罰你做100遍,你還不服氣?還敢頂嘴,我就罰你做1000遍!”

我心想:我的天哪!這是麼事老師?老是整我,壞老師,就是壞老師!一開口就是抄寫100遍,多麼無聊的作業!這是強加給我的錯,我要這愚蠢的懲罰嗎?把一道應用題的算式和答抄寫100遍!要寫好久好久哦!上課不敢寫,不可能帶著這樣的懲罰回家寫,幹脆就不寫了!寫麼事寫啊?我不寫,明朝兒就不來上學!我跟媽媽做活兒去!

“我要你跟我一塊做活?你不好好上學,想做麼事?你想翻藍天(方言:瞎胡鬧)?你給我老老實實去上學!你不去我就拿根鞭子送你去!”一向慈愛的母親折下路邊的黃荊條問,“你還上不上學?”

我不想挨打,背著書包磨磨蹭蹭地往前走,心想:媽媽,我怕老師啊!你要是曉得我這麼怕老師,你會難過的!我不能讓你曉得!你有那麼多活忙不完,還不讓我一起做!等你去幹活了,我就躲在山上玩,就是不去學校!

我沒想到母親寧願自個兒受苦受累也不讓我失學,更不敢說我怕老師整我就不敢上學,看著母親怒氣衝衝的樣子曉得了不上學是不可能的!好幾次小心地回過頭,發現母親不遠不近地跟著,我隻好硬著頭皮走進教室。

我敢肯定老師看見了把我送到教室的母親手裏拿著黃荊條,所以他沒有責怪我遲到也沒有追問抄100遍的事。

坐在教室裏,我仍然時刻擔心著老師冤枉我,天天如坐針氈;幾天後,平平轉學,班上3個女生輟學,我私下覺得都和孔老師有關,不敢說出來,心裏更害怕老師了,就說:“媽媽,人家都說女娃兒讀書沒用處!好幾個同學都不上學了,我也不讀書了,就跟你一塊兒做活兒。”

“你這麼小一點兒,能跟我做麼事?我做我的活,你讀你的書!人家的娃兒不上學是人家的事,我們管不了!你上學的事,我管到底!你怎麼不跟好的學?”

眼睜睜地看著孔老師咬牙切齒地說我的作文裏有一個病句,我徹底崩潰了,隻覺得天旋地轉:頭昏!頭昏!

於是,我害怕上學,經常頭昏;母親著急地嚐試各種土方,治不好我的心病;我兩次給媽媽說了不讀書,沒有勇氣開口說第三次,就這麼硬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