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我把這碼事壓根兒給忘了,哈哈哈……好辦,明兒個我讓韓舍旺他們辦就是了,你小姑奶奶不鬧性子就行了!哈哈哈……”這位貪戀女色,驕奢淫逸的達爾罕王雖然五十多歲,但長得又醜又老,由於大煙癮很大麵黃腫脹,而且從小有些愚鈍。隻因為他是大福晉所生的兒子,老王爺才把達爾罕王位傳給他,但長這麼大從未自己過問過全旗署務,全由韓舍旺等幾位要員章京、梅林,管理處置。他的同父異母弟弟溫都爾王則是個精明強幹、驕橫霸道的主兒,看不起傻不傻懾不懾的掌印大哥,也不願在他眼前受窩囊氣,於是很具遠見地分出去,搞了一個獨立的巴彥塔拉小王府,向外邊也號稱“達爾罕王”。這就是後來曆史資料所稱末代達爾罕王有兩個的原因。
第二天,太陽升到近午時,達爾罕王爺才起來。宿酒未醒,頭還隱隱作痛,但還是被小福晉撒著嬌,發著嗲,揪著耳朵弄起來了。
小高其克跪著請安:“大王爺吉祥,今日個大駕向何處起轎?”
“畢扯根·格爾!”王爺用鮮牛奶漱著口,隨口便說,他身穿當年朝廷賜予的蟒袍,頭戴花翎頂帶圓遮官帽,真是一副上衙門辦官事的打扮。
“喳!”小高其克這可慌了神兒,那畢扯根·格爾王爺幾乎幾年沒去坐過,落滿塵土,又冰冷冰冷,不知這兩天打掃沒有,他趕緊稟道:“王爺,奴才這就去備轎,王爺先用著早點。”
小高其克急速退到二門外,又傳話給外庭的仆從,火速派人去收拾畢扯根·格爾。
達爾罕王爺又傳出話來,叫韓舍旺等所有旗署衙門官員,全體到畢扯根·格爾,聽王爺訓話並準備向王爺稟報各自管理的旗務。
王爺的指令一出,那些各自在家納福清閑的官爺們可就慌了,以往王爺從北平大都或奉天府回草原,往往是先在王府設宴請大家喝酒吃肉,賞賜些京都新鮮玩藝,講講外邊的樂子事,哪裏有過先上畢扯根·格爾那個空洞冰涼的大衙門,辦公訓話這一說。大家深感意外,馬虎不得,都飛馬快轎,趕往位於王府東南邊上那座清冷的黑門紅房大院。
將近中午,達爾罕王爺才落座於畢扯根·格爾衙門那張雕虎刻龍的紅木太師椅上,接收眾旗官員們的拜禮。空蕩的大廳中豎著三五個大鐵爐子,燒著炭火,但大廳裏依然有些陰寒之氣,因匆忙打掃,空氣中還飄浮著灰塵,有些嗆嗓子。接著,官旗章京韓舍旺開始稟報全旗狀況,無非是些稅務、人丁、牧業、匪情等等而已。達爾罕王爺哪有興趣聽這些,早已不耐煩了,揮揮手,打斷了韓舍旺冗長囉嗦的稟報:“好啦好啦,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完了再說,你和各位梅林大人商量著辦就行了。”王爺呷一口桌上的奶茶,身上有些發冷,罵起來了:“奶奶孫子,這屋子咋這麼冷!夜裏沒燒火呀?”
雜役管家趕緊跪在案前打著哆嗦:“稟報王爺,這畢扯根·格爾衙門太大,燒個兩三天才能暖和起來,奴才懇求王爺還是回王府議事吧,這裏待久了,恐怕受寒,影響了王爺貴體。”
“都是你們這些該死的奴才王八羔子,吃飽了不幹事!為啥不早幾天生火?為啥不早點打掃?你看看這屋,牆上掛著蛛網,玻璃窗全黑糊糊,牆上的圖上沾滿了灰土,這兒哪像個旗衙門,倒像個大棺材!!”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雜役管家渾身如篩糠般打顫,叩頭如搗蒜。達爾罕王爺不講理,自己兩年三年的不回一次草原,就是回來也很少坐這畢扯根·格爾衙門管理旗務,這裏其實是個空架子,再說,當時清朝已亡,天下混亂,一會兒袁總統複辟,一會兒又是東三省總督,或者是熱河都統,其實哪個都顧不上蒙旗事宜,哪有那麼多衙門公事可辦理?
還是老章京韓舍旺出來說話:“王爺息怒,咱們還是移駕王府說事吧,這裏空了兩三年,現在又是寒冬臘月三九天氣,把這大屋子燒暖和了的確不易,難為了這些奴才們。”
達爾罕王爺翻著白眼,看了看韓舍旺,不再說什麼,因為對這位老章京他還是謙讓三分,全倚仗人家管理著旗務不好拂他麵子,便說:“好吧,就依你,大夥兒散了吧,也不必全到王府,明天王府設宴,那時大家再去王府赴宴。現在就請韓章京和軍事梅林甘珠爾大人,隨我去王府議事吧!”
於是,三年來達爾罕旗王爺首次上衙門辦公事,就這麼草草了事,匆匆散攤兒,各自回府,準備著明天的王府大宴上大吃大喝。
隨王爺赴王府議事的韓舍旺和老軍事梅林甘珠爾大人,卻並不輕鬆。韓舍旺心裏明白,找他主要是談出荒之事,可甘珠爾卻不明白了,找他是要幹啥呢?達爾罕旗雖有些匪情,但還沒達到群亂之況,南北左右各旗為出荒之事鬧過多起叛亂,但這些年來達爾罕旗百姓還算安靜,沒鬧出過大亂子,這位年老的軍事梅林實在猜不透王爺特意召他去王府的含義。他有些提心吊膽。這位反複無常又愚魯的王爺,會跟他談什麼呢?
到了王府,這位達爾罕旗主管軍事的梅林大爺那顆懸著的心才落下來。原來,達爾罕王的老母親——禦賜三品夫人老福晉太太,在奉天府時相識了一位來自錫熱圖·庫倫旗的葛根喇嘛,聽了三天老喇嘛講經,一下子變成了虔誠的信徒,對喇嘛教崇拜得五體投地,並許願一定親自到庫倫旗大廟上金塑宗喀巴佛像。於是隨兒子達爾罕王爺回草原後,天天催著兒子,派人送她去庫倫旗大廟朝拜還願。庫倫旗離達爾罕旗王府有三四百裏,路途遙遠又艱險,達爾罕王放心不下,一時拿不定主意,所以才召來老軍事梅林商量此事。
一聽,甘珠爾笑了,拍著胸脯說:“王爺,這是小事一樁,包在我老夫身上!我從旗馬隊裏挑出二十個精兵強將,護送老太太去庫倫,萬無一失!”
“不,我要你自己帶隊護送,另外,二十人太少,要派五十個人,全副武裝,帶快槍,每人兩匹快馬,老太太要乘八匹馬拉四輪轎車!”王爺一揮手就決定了。
這一下,輪到老梅林甘珠爾傻眼了。本來自己想討好,可這位傻王爺一下子連他也派出去,帶隊護送。幾百裏路的鞍馬勞頓不說,更主要是半路上的博旺旗、奈曼旗、庫倫旗三角邊界“胡子”很多,尤其有個叫“九頭狼”的“胡子隊”,令人聞風喪膽,萬一遇上他們,自己老命休矣。
旁邊的韓舍旺喝著奶茶暗暗偷樂,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微笑。他們二人為爭奪達爾罕旗的實權,一向不和,明爭暗鬥,長期以來互相算計,誰也不服誰。
“我說甘大人,這是應該的,老福晉太太可是皇上禦賜的誥命夫人,你親自出馬護送一下,是義不容辭的。再說了,你大人親自出馬,咱們王爺才放心哪,是不是,王爺?”韓舍旺不失時機地落井下石,又諂媚地笑著討好王爺。
“是啊,是啊,還是韓章京理解本王的心意,甘梅林你就辛苦一趟,代替老王親自侍候著老太太去一趟,回來後本王不會虧待你的,哈哈哈……”達爾罕王一仰頭,爆發出大笑。
一看大事已定,無法推辭,甘珠爾老梅林也隻好咬咬牙,答應道:“好吧,既然如此,老夫就為王爺效勞,親自跑一趟吧,請問王爺,老太太準備何時動身啊?”
“過完年,老太太本想趕正月二十五日的庫倫廟會,可我想現在天太冷了,等開春暖和了才動身,二十天裏也該趕到了。”王爺數著指頭算日子。
“快趕,應該能到,但老坐車怕老太太吃不消,最好是中間找個安全地方歇歇腳,休息兩天,慢慢走。”甘珠爾說。
“這事你就具體跟老太太商量。好吧,你就先回去準備準備吧,別先聲張出去,悄悄準備。”王爺吩咐。
甘珠爾軍事梅林告辭走了,從韓舍旺身邊走過時狠狠瞪他,恨不得用眼睛吃了他,可韓舍旺冷笑著裝作沒看見。
接著,達爾罕王向韓舍旺詢問起最重要的大事:出荒的情況。
“大王,您先看看這個……”韓舍旺從懷裏拿出一張紙,捧給王爺。
“啥玩藝,必扯其,拿過來念念!”王爺吩咐。
必扯其吞吞吐吐地念起來。這是一封手抄信,是別爾根·塔拉十萬牧民懇求王爺,收回出荒打算的請願長信。
“反了!反了!奴才們反了!”達爾罕王火了,一把摔碎了手中的茶杯。“出荒出定了,誰也別想阻撓我!誰搗亂砍誰的頭!王八羔子們,還敢勸我,真吃了豹子膽了!韓舍旺,這信是誰寫的?給我查出來!”
“稟王爺,這信傳得極廣,幾乎全達爾罕旗都傳遍了,小人也查了很久,就是查不出具體執筆寫信之人。但還是有點線索。”韓舍旺陰沉著臉,觀察著王爺的臉色。
“什麼線索?快講!”王爺喊。
“王爺三年不在草原,可這期間草原上發生了許多事情,眼下,咱們達爾罕旗‘孛’教很興盛,學‘孛’信‘孛’的人特別多,幾乎屯屯戶戶都有當‘孛’的人。這信,好像最先是那些‘孛’師當中傳起來的。”
“那把那些狗日的‘孛’師們統統抓起來!給我押進大牢!”達爾罕王拍案大叫。
“不行啊王爺,‘孛’師人數眾多,不可能全抓起來,再說也沒有抓人的理由啊。”韓舍旺說。
“依你之見,怎麼辦才好?”王爺問。
“王爺既然問到小人的意見,那我說後王爺先別生氣,”韓舍旺清清嗓子,喝口茶,“依我琢磨,這出荒的事暫時先往後放一放,緩一緩,現在百姓中議論挺大,辦急了容易出事。打蛇先打七寸,我們先解決了‘孛’的事,再談出荒的事。”
“這哪兒行,奉天府那兒瞪著大眼等著我回信兒呢,出荒的事一天也等不得!”王爺著急了。
“王爺,其實這個也用不著拖多長時間。”韓舍旺似乎深思熟慮,胸有成竹,“現在這‘孛’們發展太多太快了,幾乎屯屯戶戶都有當‘孛’的人,多數沒啥本事,濫竽充數,糊弄百姓混飯吃,再說有些‘孛’瞎講排場,動不動搞血祭殺宰很多牛羊,對草原牧業破壞也很大。”
“是啊,這‘孛’現在越鬧越大,西邊蒙古地早就取消了,殺頭的殺頭,趕走的趕走,都改信喇嘛了,我老娘這次認識的那位大喇嘛講,喇嘛教的佛爺管人的三世,能知後世,不殺生隻修德就成。往後啊,咱們東蒙這邊還是多搞點喇嘛教吧!”王爺說。
“王爺說得英明,現在咱們東蒙哲裏木盟十旗盟主,是圖什業圖旗的道格信大王,前幾日他也派人送函給我們旗,談到取消‘孛’的事。”
“哦?他也有這個意思,那就好辦了,他是盟主,說話占地方。”王爺點著頭說。
“他的計劃是,把全哲裏木盟十旗的‘孛’都集中起來,搞一次比賽,大型的‘孛’比賽……”
“搞比賽管屁用,更不把他們扇呼起來了?”
“不是,王爺,這是一次特殊的比賽,”韓舍旺陰險地轉動著一雙圓眼睛,放低了聲音,“道格信大王的意思是,‘火煉’比賽,比試真本事。”然後,韓舍旺把嘴附在王爺耳旁輕輕地說起來。
“哇哈哈哈……好好,燒‘孛’!燒‘孛’好!他媽的,看他們還鬧不鬧!哈哈哈……”達爾罕王張著大嘴狂笑起來,震天動地。
就這樣,震驚曆史的科爾沁草原燒“孛”事件如此密謀商定。
這一天,小鐵子正在院子裏練扔卓力克麵鬼,他天天念叨的老嘎達孟業喜叔叔,這會兒騎著快馬和二爺爺門德一起來他們家了。
鐵喜老“孛”在屋裏正伏案書寫著他那一大卷蒙古書,不知什麼內容。一見二人來,也放下手中毛筆,迎候他們。
“老巴格沙,我每次來都見你寫這厚厚的書,到底在寫啥呢?可以告訴我嗎?”老嘎達好奇地問。
“嗨,我人老了,沒有幾天活頭了,咱們這‘蒙古孛’,從古到今從來沒有寫成文字的東西往下傳,都是靠口傳心記,口傳這方式,雖說是保密不亂傳,可也有毛病,容易傳斷了,傳歪了,傳不全了。所以,我老朽到我這輩兒上想破一破這規矩,給我的孩子們留下個文字的記載。”鐵喜老“孛”捶著腰,苦笑著說,“可實際練‘孛’容易,用文字寫下來就困難了,很多絕活隻能意會,豈能用文字寫出來,唉,我這也是自討苦吃啊!坐坐,大家上桌,先喝上兩杯,正好你們有口福,今日個家裏殺了羊,快過年了,大家高興高興!”
酒桌擺上了,大家邊喝邊聊起來。
“老巴格沙,如果真把一身本事全記錄下來留給後人,這可是功德無量的事,西部蒙地的‘孛’都絕種了,就我們東蒙還有些‘孛’,現在叫喇嘛們排擠得也快完啦,要是用文字把‘孛’教寫成書傳下去,老巴格沙你真是深有遠見啊!”
“老嘎達,王府那邊有啥動靜,聽說王爺回來了,出荒的事咋說?”鐵喜老“孛”從老嘎達臉上看出有什麼事,關切地詢問。
“出荒的事還沒傳出啥消息,但聽送茶的高其克講,王爺跟韓舍旺老爺密談了很久,好像談的都是有關‘孛’的事。”老嘎達孟業喜說。
“看樣子,那封懇求王爺的信,可能是傳到王爺耳朵了,不然不會談論‘孛’,這事有些怪,韓舍旺是一隻老狐狸,不知道要搞啥鬼。”門德“孛”分析著說。
“唉,說實話,一封信不可能阻止住王爺賣地換銀子的心,誰知這位昏庸的王爺,在奉天府欠了多少銀子!看下一步咋說吧。老嘎達,你是不是還有啥事?”鐵喜盯著問。
“過完年開春後,我們王府馬隊要護送王爺的老母親,去你們庫倫大廟朝拜!”老嘎達說。
“哦?這位老福晉太太信佛了?”鐵喜奇怪。
“聽說是在奉天府,認識了一位庫倫大廟的喇嘛,被說服了,天天吵著要去庫倫廟上還願,還要我們護送。王爺點著名讓老梅林甘珠爾自己去,這幾百裏路,也不是通衢,兵荒馬亂的,誰知道會出啥事?唉,我們馬隊算倒黴了。”老嘎達顯得很擔心,悶悶不樂。
“我這位侄兒啊,可能舍不得新娶不久的小老婆了!”門德逗著說。原來老嘎達的前妻得產後風死了有兩年,幾個月前從東邊敖日木屯子娶來一位如花似月的新媳婦,名叫梅丹其其格。
老嘎達微紅了臉,申辯道:“那倒不是,做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哪能讓女人捆了手腳?二叔,你可別把小侄兒當成離不開女人被窩的孬種。我主要是擔心這一路責任重大,不同一般,有啥閃失,可是要掉腦袋的。你們也知道,我們那位帶兵的軍事梅林甘珠爾老爺的兩下子,動嘴兒可以,動真格的,他哪兒是個料兒?連騎個十裏快馬,都要散架子的主兒喲。”
“老嘎達,這趟你可真是攤著苦差事了。可話說回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鐵喜老“孛”仔細觀察一陣兒老嘎達的臉上氣色,喝口酒,低頭不語。
“老巴格沙,都說你老是神機妙算,我臉上是不是有啥預兆?”老嘎達不放心地問。
“倒不是有啥預兆,但你整個臉相大有文章,不是指這一次……”鐵喜老“孛”斟酌著詞句。
“老巴格沙,聽說你老會打卦,能否幫我詳細算一下?我不讓你算出我一生,一生的事都由天定,不去管它,我這人很實際,隻問這趟出門的禍福之事。求求你老了,給我指點迷津,明點說吧。”老嘎達說著,斟滿一杯酒,雙手捧著,單腿跪在鐵喜老“孛”前邊。
“這這,使不得,賢侄兒,不要這麼重禮,老朽為你打一卦就是。”鐵喜老“孛”急忙接過老嘎達的酒,一飲而盡,便說,“坐著說話,賢侄歸座吧。”
接著,鐵喜老“孛”從一紅絲絨口袋中掏出杜爾本·沙,放在香桌上,手指天地,嘴裏念叨起咒文。那杜爾本·沙,隻有四色,個個油亮滑光,打磨或使用多年後變得光潤精致,像是四隻小古董。
“嗚——呀——先祖圖勒克沁可汗明示!這次請先靈顯示老嘎達孟業喜遠赴庫倫之禍福,哦,樸!”鐵喜老“孛”往手中緊握著的杜爾本·沙吹了三口氣,然後向天向地祈禱著晃了三遍,接著便把杜爾本·沙往香桌上一擲。
那杜爾本·沙隨著老“孛”的手勁兒,在香桌上急速地翻滾旋轉起來,良久,四隻羊拐骨落定,呈出四種樣式:一隻黃帝朝上,一隻白帝朝上,一隻布克朝上,一隻“齊克”朝上。落定的方向也不同,頭尾均各異,形成三角,一隻則孤零零落在遠處桌角。
鐵喜老“孛”皺著眉頭,根據杜爾本·沙的呈式,暗暗掐指算起來。沉吟片刻後,他才對老嘎達緩緩說起:“老嘎達賢侄兒,這一卦可很有說道兒,恕老朽直言,你們這趟出門凶多吉少!”
這句話,擲地有聲,聽者俱是目瞪口呆。
“聽我勸告,賢侄兒最好辭掉這趟差事,不然,輕則有牢獄之災,重則有刀槍之劫!”鐵喜老“孛”麵對杜爾本·沙自己也驚愕不已,嗓音微顫。
老嘎達臉色已變,轉而又有些疑惑:“老巴格沙,有那麼嚴重嗎?辭這趟差事談何容易,在馬隊裏,我的槍法騎術都頂尖第一,最近老梅林又提我當了小隊長,管十幾個人,他不可能準我辭呈請假,要是不去倒有可能把我關進大牢,難啊。”
鐵喜老“孛”又細細地觀看起老嘎達麵相。
“你這一生必經多次劫難,方可有大成,這次便是最重要的一次。”
“五尺男兒,誌在四方。老梅林甘珠爾對我也有知遇之恩。這樣時刻,我哪能袖手退出,我不能這樣做人。老巴格沙,有沒有破解之法?我隻能是聽天由命了,不去不可能。”老嘎達說得很是果斷,鏗鏘有力。
鐵喜老“孛”重新審視起杜爾本·沙,指著那隻孤零零落在桌角的紅色羊拐骨,說:“本來你若像這隻‘沙’置身事外,或許可以逃過此劫,但你執意投身於此行,那隻有求老天保佑了。如果,小侄兒聽老朽的話,真遇著啥事,到時候學那隻跳出三界外的紅色羊拐骨,保持一定距離,脫離出事點,再求生存,或許整個血光之災會有挽救的餘地。這真叫‘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禍福相替的可能是會有的。隻要你闖過這一關,定有大的前程!”
老嘎達孟業喜當場下跪磕頭,感激地說:“多謝老伯指點,老嘎達銘記老伯的忠告,闖過這關回來見你!”
鐵喜老“孛”扶他起來,摸須感歎:“不必這樣,其實,生死由命,禍福天定,我一個看卦的老朽,豈能扭轉天意,這都是說著玩的,不必太當真,到時候,全憑你賢侄兒造化,看自己靈活應付了!”
他們重新入座坐定,喝了半天酒,才散席。
老嘎達孟業喜已經開始了艱難的一生,想安全闖關回來,談何容易!
四
這兩天哈爾沙村發生的一係列事件,很快驚動了旗、鄉兩級政府。
古治安旗長去盟裏,參加全哲盟治沙會議剛回來,正準備在哈爾沙鄉召開一次現場會議,重點推廣哈爾沙村鐵木洛老漢的治理沙窩子經驗,卻聽到了哈爾沙村發生的墓地鬥毆、開槍、殺狐等等事件,便立即帶著幾個人,馬不停蹄趕到哈爾沙村。
先在村部辦公室召集村幹部們,又叫來鄉長劉蘇和,還有那位派出所所長楊保洪,讓大家談談情況。在哈爾沙村調查薩滿教、“孛”資料的旗誌辦白爾泰和古樺也列席了這個會議。
惟有差著村長胡大倫。去叫的人回來報告,胡村長病在炕上起不來。古治安說抬也要把他抬來。那個人說胡村長的病很特殊,腦子一陣清醒一陣糊塗,不宜參加會議。古治安皺著眉頭說:“惹出這麼多事兒,他自個兒倒病糊塗了,早點兒糊塗多好,一會兒我去看看他!”
盡管有病也叫來參加會議的老支書齊林,這會兒一邊咳嗽著一邊插言:“咱們村出這麼多事,我也有責任,身體不好吧,老胡找我商量事也就少了,就說這次鬥毆事件的起因,砍那棵老樹的事,他們深夜開會,可能嫌我老,身子有病,以為不能參加會吧,就沒通知我,第二天打完了我才知道,唉。”
老支書齊林輕輕地推卸了責任,說的倒是事實,可那些村幹部中不少人翻白眼,嘴角露出冷笑。
聽了一陣子大家七嘴八舌的談論之後,古治安問:
“傷了多少人?”
“二十五六個吧,有十幾個住在鄉醫院。也沒啥大事,擦破頭皮,弄折手腳啥的……”民兵連長兼副村長的古順,大大咧咧地說。
“沒啥大事,說得倒輕巧!不分青紅皂白,瞎胡鬧,聽說你還是主要功臣!”古治安一見自己不爭氣的弟弟那個樣兒,就氣不打一處來,“稀裏糊塗,沒有頭腦,跟著別人瞎撞胡幹,那國家的槍是讓你們搞民兵訓練,保衛國家的!不是叫你們朝巫婆杜撇嘴兒開槍,朝狐狸群掃射的!都像你們這樣,國家不亂了套!劉鄉長,叫鄉武裝部來人,把哈爾沙村民兵連的槍全收走!放在他們手裏,誰知他們還能幹出啥傻事來!”
“收槍我沒意見,不讓我當這民兵連長也沒啥說的,可這砍老樹的事,老胡說是鄉裏批準同意的呀?沒鄉裏的話,我們也不敢啊!”古順有些不服氣。
“劉鄉長,你們誰批準的?”古治安問。
“這……我……我,”劉蘇和額上滲出細汗,“老胡倒跟我講過,既然老是鬧狐狸,得村裏不安寧,我尋思砍就砍了吧……唉,我太信了老胡的話了。”
“哼,作為一個鄉長,劉蘇和同誌,新來乍到,應該多做些調查了解,不要人雲亦雲隨便表態!就這小小的哈爾沙村,我土生土長,也很少參與村裏的事,很少表態,你才來了幾天?啊?瞎表態,讓人舉著你的尚方寶劍辦事,你是不是吃喝人家的多了點?”諳熟鄉下情況的古治安,毫不客氣地訓斥劉蘇和。
劉蘇和額上冒汗,臉上紅一陣,紫一陣,頻頻點頭,意思是領導教訓得很對,很深刻。
“還有你,楊保洪所長,聽說你的槍被一個女瘋子下了?還朝老胡開了一槍,打穿了他的耳朵,真熱鬧啊!你的本事也不小嘛,砍不砍樹的事,也屬你派出所管轄範圍嗎?又是被胡大倫招呼上來的,是吧?唉,你們都行。你向旗公安局去談你的事吧。”古治安巡視著眾人,向齊林說道,“齊支書,你派個人把鐵木洛老漢找來。我要聽聽他怎麼說。”
不久,派去的人回來說,老鐵子追蹤老銀狐進了大漠,但最後還是無功而返,一氣之下喝個酩酊大醉,尤其祖宗墳地的老樹倒後對他打擊太大,現在是啥事也不想管了,生不如死的樣子。
古治安搖了搖頭,回過頭對坐在身後的旗農業局局長金斯琴說:“金局長,這可又麻煩了,咱們還想推廣他的治沙經驗呢,他卻弄成這種樣子,唉,這小小的哈爾沙村,可咋整喲!”
“那老倔驢還能有啥治沙經驗……”古順低聲說了一句。
“你給我閉嘴!”古治安一下子火了,臉變鐵青,兩眼冒火,聲色俱厲地手指著弟弟古順罵開了,“他比你強百倍!他知道自己要幹什麼,知道自己是吃幾碗幹飯的!你以為自己多大能耐,還真以為有點本事哪?你能當副村長,當民兵連長,那是人家看在你哥哥當大旗長的麵兒上選你的!你還真以為自己有兩把刷子哪?扛了兩天槍不知自己姓什麼,胡、鐵、包三家在這村裏生活和爭鬥了幾百年,你姓古的才來了幾天?偏袒一方,瞎摻和事,人家墓地私人老樹,活了幾百年,你們想砍就砍,想放就放,也不經過人家主人同意,找個理由就想砍,你們這不是倚仗權勢欺壓百姓嗎?啊?!有狐狸,誰說有狐狸就砍樹?狐狸鬧村,那是狐狸的事嗎?那是你們人的事!愚昧、落後、迷信,再加上其他不可告人的個人目的!作為一個民兵連長,不幹正經事,隨便開槍傷人,挑起群眾鬥毆,多人受傷住院,震動了全旗!這挑事的主兒,還是我這大旗長的弟弟,你說我這旗長怎麼當?!應該把你扣起來!!不好好想自己的問題,還有閑心對別人說三道四,明兒個你去老鐵子窩棚上看看,看看人家是咋活法兒!!”
古治安越罵越來氣,渾身哆嗦。眾人誰也沒有見過平時很溫和平易近人的古治安旗長,發起如此之大的脾氣,尤其古順,他哪兒見過大哥有這麼大的火兒啊,這才想到自己惹的事的確不小,給大哥臉上抹了黑,影響很大,嚇得趕緊低頭縮脖,閉嘴不敢出大氣了。
古樺從旁邊扯了扯大哥的袖子,低聲勸一句:“大哥,消消氣……”
“這氣能消得了嗎?還有你,還有白爾泰同誌,村裏發生著這麼大的事,作為旗裏下鄉幹部,你們怎麼一點兒不過問呢?啊?”古治安質問起白爾泰和古樺。
白爾泰剛想解釋,古樺噘著嘴嚷嚷了:“嗨,大哥,別把矛頭對準我們呀,我們招誰惹誰了?那天早上,我們倆去照顧那個差點上吊抹脖子的瘋媳婦珊梅,趕到鐵家墳地時,人家都打完了。再說了,咱們的任務是調查資料,村幹部誰向我們透露要發生的事啊?你可別冤枉我們……”
“我們還是有責任的,在我們身邊發生著這麼大的事,我們沒起到作用,尤其是鬧狐狸的事,我們應該正確引導群眾的。古旗長批評得很對。”白爾泰倒很平靜地檢查著責任,自我批評般地如此說。
古治安較欣賞地點點頭,沒再追究此話題,的確,要這兩個書呆子過問此事,實在是難為了他們。
“好吧,劉鄉長,你通知旗公安局,讓他們派人來,按法律程序調查哈爾沙村的幾起開槍和鬥毆致傷事件始末,做出處理,該抓的抓,該關的關,作為一次典型事件通報全旗,讓各村各鄉吸取教訓!”
一聽這話,聞者全傻眼了。
“大哥,這,我……”古順更是慌了神兒,囁嚅著,用懇求的目光可憐巴巴地望著古治安
“你也一樣,等著接受調查處理,有多大責任負多大責任。不能是旗長的弟弟就受到保護,受到照顧。腳上起泡,全是自己走的!”古治安板著臉,毫不留情,鐵麵無私。
在場的人們用佩服的目光看著古治安。
“金局長,你跟劉鄉長一起到鄉政府那兒,籌備北部沙化地區治沙現場會議,派兩個才和科技人員到老鐵子的窩棚上,總結和整理出他的治沙典型材料,準備重點推廣。我們半個月以後召開現場會議。”古治安旗長停一下,環視著眾人,“另外,劉鄉長,你們鄉政府派組織部長和主管黨委書記兩個人,進駐哈爾沙村,這個村的村幹部班子需要調整。這個班子,不能再是這個樣子了!馬上要開始大規模的治沙運動,他們這種狀態,完全不適應新的形勢。我的意思是,誰實幹,誰苦幹,誰能帶領哈爾沙村農民治住沙漠,走向富裕之路,就讓誰當這村的頭兒!不管他有沒有資曆,是不是黨員等等!我們要打破常規,要適應農村改革開放的新形勢!”
古治安的話,再次一石擊起千層浪,在人們心上引起強烈震動和波瀾。
“好,我們照辦!”劉鄉長和金局長應諾。
“好,大家散了吧。齊支書,我們一起去看看胡大倫和鐵木洛大叔。”古治安說。
當古治安一夥人,走進胡大倫那座圍著院牆的“一麵青”磚房子時,胡大倫正蜷縮在炕上呻吟。一見有人來,身子更縮進被窩裏,兩眼驚恐不安地閃動著亮晶晶的光束,嘴裏直說:“別咬我,別咬我……快救救我,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