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3 / 3)

他顯然是嚇出了病,嚇出了精神恍惚症,按老百姓說法是“失魂症”。有人在古治安耳朵旁,低聲介紹了那天胡大倫差點被老銀狐撕爛咬死的情景。

“唔,殺了人家那麼多家族成員,當然要付出些代價了。俗話說,兔子急了也咬人呢,何況狐狸!”古治安伸手揭開胡大倫的被頭,看看他臉和脖子上的傷。沒一處好地方,一條條被狐爪子抓破的傷全結起黑紫色血痂子,深一道淺一道,慘不忍睹。胸脯處傷得厲害的地方已經化膿,散發出一股狐騷臭氣,嗆鼻子。胡大倫正發著燒,身上滾燙滾燙。“怎麼,沒請醫生看呀?”古治安回過頭問胡大倫的老婆、兒子和姑娘。

“請鄉醫院大夫打過破傷風的針。”大姑娘說。

“這哪兒成?傷處化膿,人發燒說著胡話呢,你們還讓他這樣躺在家裏?想要他命啊?快送進鄉醫院住院治療!”古治安吩咐。

胡大倫的家人這才急了,出去套驢車。

古治安俯下身子問:“老胡,我是古治安,你感覺怎麼樣啊?”

胡大倫費力地睜著眼睛,可還是認不出古治安,嘴裏直叨咕說:“別咬我,我認罪,我向‘銀狐大仙’認罪……我給你修個大狐仙堂……嗚嗚嗚……”胡大倫說著哭將起來,渾濁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古治安苦笑,搖了搖頭,說:“他這真是嚇出了魂,靈魂出竅了。唉,真沒想到,好好的大活人,圖個啥呀,就那麼恨狐狸?非把人家狐狸趕盡殺絕?想的招兒還挺狠毒挺絕,放煙熏,開槍掃,真虧你想得出來,老胡呀,你真是不應該呀,好吧,你已經弄成這個樣子,我也不好說啥了,等你的病治好了,神誌清醒了,咱們再好好談一次。哈爾沙村的這三姓家族糾紛,應該有個徹底了結了。”

這時套好車的胡大倫的兒子走進來,跟他姐姐和媽媽一起,抬著胡大倫走出屋子,安置在驢車上。

古治安離開胡家院子,朝村西北的鐵木洛老漢家走去。半路上,古治安向一起來的白爾泰和古樺詢問起鐵山媳婦珊梅的情況。於是白爾泰和古樺輪著介紹起他們知道的一些事情,然後二人相互看一眼,中途打住了。

“你們好像還瞞下了什麼事情。”古治安敏銳地看一眼二人的神色,笑著點破。

“這……這,有些不好說。”白爾泰囁嚅。

“照直說。有啥不好說的,我最煩別人吞吞吐吐。”古治安說。

白爾泰看一眼古樺,於是把那天夜裏,有人冒充鐵山,在草料房誘奸神誌不清的珊梅的事如實告訴了古治安。

“無恥!”古治安怒罵起來。“一定要查出這個畜牲!乘人之危,幹出這種豬狗不如的事情!等公安局的人來了,你們倆一同報案揭發此事。”

“好,我們一定照辦。”白爾泰說。

“那草料房是誰家的?”古治安問。

“第二天,我去核對了一下,就是那間!”白爾泰抬手指了指身後,那是挨著老胡家院角的一間土倉房。

“是胡大倫家的草料房嗎?”古治安驚疑地問。

“是的,所以這事兒,有些,那個……”白爾泰支支吾吾。

“當然了,事情沒查清以前不好說誰幹的。這隻是個線索。”古治安皺起眉頭,看著正往鄉醫院方向趕去的那輛驢車,不再說話。

沒有多久,他們就到了鐵木洛老漢家。

老鐵家的裏外門都敞開著,屋裏跟外邊一樣冰冷。滿屋子酒味,地上全是醉後吐出的穢汙,那隻大黑狗正在舔吃那些髒物。鐵木洛老漢橫躺在土炕上,鼾聲如雷。他的嘴邊臉上沾著髒兮兮的吐物,臉色發紫,顯然凍得渾身發僵,由於醉酒不醒他已不知道寒冷。

“再這麼躺著,這老漢非凍過去不可。古樺,你去生火燒炕,這屋子像個冰窟似的,要命呢。”古治安吩咐。

齊林支書走過去,推一推鐵木洛老漢。老鐵子昏睡不醒,像根木頭,這邊推,他就滾過那邊,那邊推,他就滾過這邊,渾身酒氣熏天,一會兒半會兒沒有醒過來的樣子。齊林搖了搖頭,說:“他這個樣子,明早晨見了。”

“鐵山上哪兒找媳婦去了?”古治安問。

“聽說跑遍了附近幾個村子,都沒找見,誰知他這會兒跑哪裏去了。”齊林答。

“你們多派幾個人幫著找一找,大冬天的,別凍死在野外。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啥事都會出的,馬上派幾個人去找。”古治安對齊林說。

“好好,我這就去派人。”齊林答應著往外走。

“這老漢咋辦?”

“古旗長,他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我留下來陪著他吧,正好我有好多事要問他,借這個機會跟他接近接近。”白爾泰主動請求。

“也好,你就留下來陪他吧。夜裏等他醒來時,給他弄個熱湯喝一喝,把炕燒熱乎一點。”

“放心,這些活兒,我都能做得來,我插過隊,啥都幹過。”白爾泰笑著說。

“我也留下來,幫你弄飯吧。”古樺回過頭,“行吧,哥?”

古治安看一眼妹妹,至今他還是看不透這二人的關係,但這種有些形影不離的情景,畢竟還是說明了一些問題。倘若,自己這位心比天高的妹妹,真能跟這位書呆子白爾泰談成對象,他這個當大哥的可舉雙手讚成。

“好吧,好吧。我把鐵木洛大叔就交給你們二人了,他過些日子可是個重要人物,你們倆把他哄好了,弄服帖了,我就給你們記一功!”古治安說完,帶著一幹人走了。

白爾泰明白古旗長說的話的含義。鐵木洛老漢不僅在古治安旗長的治沙戰役中,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而且對他白爾泰來說,也是揭開薩滿教“孛”在庫倫旗的曆史,以及在東部蒙地的曆史的重要線索,他豈敢怠慢。

傍晚,老鐵子沒醒過來。由於屋裏暖和了,炕也燒熱了,他睡得倒更舒服了。送走古樺回家睡去之後,白爾泰簡單喝了一碗粥吃了點鹹菜,便挨著老鐵子和衣躺下來打盹。鐵山還是沒有消息。

後半夜,鐵木洛老漢哼哼著醒過來了,一個勁兒喊頭疼。他要水喝,白爾泰倒了一杯溫水給他,他一把撥拉開,要缸裏的涼水喝。白爾泰沒有辦法,從水缸裏舀了一瓢冰涼的水給他。他如牛飲水般“咕嘟咕嘟”喝個精光,直說“痛快、舒服”。此時他睜開眼看了一下遞水的人,才覺著不對。

“你不是鐵山?”

“我是白爾泰。”

“鐵山呢?”

“出去找媳婦還沒回來。”

“你啥時候來的?”

“昨天下午。還有古旗長,他也來看過你。”

“古旗長也來過?”老漢拍拍額頭,“我可一點也不知道,喝得多了點,一點都不知道你們來。”

“豈止多一點,多得太厲害。要不是古旗長領我們來看你,燒暖和了你這冰窟,誰知道你到這會兒會咋樣了……”白爾泰笑說。

“那就凍挺了唄,嘎嘎嘎嘎,”老漢粗獷地笑了,“那倒痛快了,省得老受他孫子的窩囊氣!”

“胡村長也夠受的,差點被那隻老銀狐扯零碎了,沒魂似的說胡話,現在送醫院搶救去了。”

“活該!人他媽鬼事辦多了,肯定叫‘鬼’給纏住嘍。唉,可惜了我那老樹。”老漢黯然神傷。

他肚子餓,白爾泰把溫在火盆上的大棒子粥和熱湯給他盛過來。

“侍候人,你比我兒媳婦強。”老漢說。

“這是古旗長安排的。你要謝,就謝他吧。”

“他是個正經人,辦正經事,辦實際事。他也不會在乎我這個草民的感謝不感謝。”老漢看一眼窗外的黑沉沉的夜色,“現如今,當官兒的有那麼幾個辦正經事辦實事的,我們草民就受益匪淺了。”

“是啊,不過,這次古旗長可能挺在乎你的感謝。”

“哦?為啥?咱們可是啥也不是的白丁兒一個。”

“但你在他看來挺重要的,過兩天,他會找你談話的,到時候你就明白了。”白爾泰考慮古旗長的工作,不過分多說

“談啥呀?他們家老二跟‘騷胡’穿著一條褲子。”

“白天古旗長可把古順狠狠擼了一通,恐怕他的民兵連長、副村長也很難保了,弄不好還吃官司呢。”白爾泰說。

“那小子是應該敲打敲打,太給他大哥丟麵子了,渾球一個。”老漢不吱聲了,“呼嚕呼嚕”喝起粥來。

吃完,他們二人並躺在熱乎乎的炕上。

“你幹嗎留下來侍候我?”

“旗長的安排。”

“沒有別的了?”

“有別的。老爺子當然心裏有數。”

鐵木洛老漢又不吱聲了,似乎考慮著什麼。

半晌,老漢說:“薩滿‘孛’的事,對你真的那麼重要?”

“那是我的終生追求。”白爾泰說得懇切。

老漢側過頭,眼光銳利地看白爾泰一眼,嗓子眼裏“哦”的一聲,又沉吟片刻才緩緩說:“那你跟著我吧,過些日子,抽空我領你去一個地方。”

白爾泰心裏一陣猛烈驚喜,心撲騰撲騰亂跳,試探著問一句:“那是一個什麼地方呢?”

“到時你自然就知道了,別再多問。睡覺吧。”老漢翻過身去,很快進入夢鄉,打起呼嚕來。

白爾泰可一夜似睡非睡,昏頭漲腦中做了一個夢:自己變成了一位會飛的“銀狐·孛”。

第二天,鐵木洛老漢的情緒好了許多。一大早起來後,張羅著幹活兒。正這時,鐵山回來了,垂頭喪氣,疲憊不堪。

“還知道回來呀?”老鐵子沒好氣地問,“還是沒有找到?”

“臭娘們兒,真可能死在哪兒了,要不叫野狼叼走了。”鐵山也沒好氣,“我他媽再也不找了,愛死哪兒就死哪兒!一個瘋娘們兒,找回來也是累贅,哪有空侍候她呀!”

老鐵子白了兒子一眼,沒再說話。他扛起鐵鍬鐵鎬等物,對兒子說:“走,跟我一塊兒去把那老樹的坑給埋了,要不那空下的狐狸窩,別的野獸又接著做巢了。”

“我困死了,我要睡覺,你自個兒幹吧。”鐵山頭也不回進屋去了。

“沒用的敗家貨!”老鐵子扛著家什往外走,對身旁的白爾泰說,“你也回去忙你的吧。”

“你不是答應讓我跟著你嗎?”白爾泰笑一笑。

“好吧,那你扛著這個。”老漢把鐵鎬塞給他。

鐵鎬挺沉,白爾泰扛在肩上,緊跟上老漢的又快又大的腳步。

他們走到鐵家墳地那棵老樹那兒。那些被打死的狐狸,依舊血乎乎地堆積在坑裏,凍得都邦硬邦硬,沒有人動它們。大概由於銀狐顯威,撕咬胡大倫致使“失魂”,村裏人誰也不敢再上這兒來惹那死狐狸了。盡管狐皮誘人,但還是自己的命要緊。

老鐵子拍了拍老樹的主幹,有些傷心,愧疚地說:“對不起你了,老樹,沒有保護好你。”

站在坑邊,白爾泰望著老鐵子又望著那些死狐,臉色依舊有些駭然,說:“把狐狸都埋了吧?”

“不。先別急,我要扒這些狐狸的皮。”鐵木洛跳進坑裏,揀起那些死狐往外扔,“一張好狐皮值三百多呢,我可不在乎老銀狐迷人魂,正好用這些賣狐皮的錢,買些草籽兒,種在我窩棚那兒的沙窪子裏,再買些‘刺兒鬼’、化肥啥的。明年我在黑沙窩棚那裏大幹一場!擴大改造麵積,再多種點糧。”

他們倆數了數,不多不少,大小正好是六十四隻死狐。攏了一堆火,把死狐狸挨著火堆不遠處放著烤一烤,等稍為變軟之後,老鐵子就把死狐掛吊在樹枝上,開始扒皮。他幹這個很內行,很熟練,咬著腮幫,揮著牛角刀,幹淨利索地扒著狐皮。扒下皮後,就把血淋淋的屍體扔進那老樹坑裏,白爾泰就填一些土進去。

扒皮的活兒進行得很順利,老鐵子額頭上滲出細汗。沒有發生什麼意外。老鐵子扔進一個,嘴裏嘎嘎樂著報數:“十七……十八……二十……”同時,嗓子裏不時哼兩句不知名的老歌。

你色迷迷地縮在我家炕上幹啥呀,喇嘛,

小心打黃羊的丈夫回來剝你的皮,喇嘛,

哲噅呀——哲噅噅哎——哲噅!

他這回可發了,白爾泰心想。

北部沙鄉的治沙現場會議,春節過後才開成。主要耽誤在哈爾沙村的村領導班子調整,以及調查處理哈爾沙村發生的幾起重大事件上。

經曆了一連串的事件,哈爾沙村百姓這年過得很平常。人們都提不起精神,不愛說話,各自默默過著自己的窮日子,村裏開個會都召集不起人來。人們都懶得出頭露麵,沒有了心氣兒,似乎傷了元氣一般。

旗公安部門經過深入細致的調查取證,重點拘留了幾個那天在墓地鬥毆中,重傷他人的愣頭青,還有開槍擊傷老巫婆杜撇嘴兒的那位倒黴的民兵排長。經過討論,鑒於胡大倫的身體狀況,先是暫停了他村長職務,同時撤消了古順的副村長和民兵連長職務。那位鄉派出所楊保洪也受降級處分,調離此地。劉蘇和鄉長則受到通報批評。

在找誰代理村長職務的問題上,大家犯難了。討論來討論去,找不出一個合適的人選來。這一天,古治安旗長盤腿兒坐在鐵木洛老漢的土炕上,喝著紅茶,聊完老鐵子治沙經驗和改造黑沙窩子的想法,他琢磨著這麼說:“老鐵叔,我有個想法。”

“啥?”老鐵子問。

“我看,你出來當這個村長得了。”古治安眼睛盯著老鐵子的臉。

“我?得得得,‘王爺’大人別拿草民開涮吧。”老鐵子笑起來。

“不是開涮,真是這個想法。”古治安不笑,很認真的樣子。

“那不成!我哪兒有那本事?往沙窩子裏墊土還成。”見古治安當真,老鐵子慌了。

“你就把如何往沙窩子裏墊土的經驗告訴大夥兒,然後領著大家去幹就行了。”

“墊土誰都會幹,隻要舍得力氣。”

“那也得有個人振臂一呼:大家跟我來呀,挑土去!”

“算啦算啦,你就另找這喊口號的吧。我又不是黨員,在村裏連個小組長都沒當過。”老鐵子一個勁兒搖晃腦袋。

“不是黨員怕啥,也不是讓你當黨支部書記。領著大夥兒去住窩棚,改造沙漠,這個村子我看就你合適。”古治安堅持著說服鐵木洛老漢。

“旗長,你真的鐵了心讓大夥兒去住窩棚,改造沙窩子呀?”老鐵子眼盯著古治安問。

“你以為是開玩笑啊?除了這條路,這北部沙鄉還有其他法兒嗎?可耕土地越來越少,沒幾年沙子就淹過來了,再不能等了。”古治安說得堅定不移。

鐵木洛老漢不吱聲了,吧噠著煙袋鍋。

“這樣吧,你先還是讓老齊頭兼著村長,我先考慮考慮。到動真格幹的時候,我幫著張羅張羅,把我幹過的一套說給大家。”老鐵子最終咬咬牙這麼表態。

古治安搖搖頭,看著老鐵子笑說:“你可真是個倔巴頭,名不虛傳。”

老鐵子自個兒也樂了。“不是老倔巴頭,是老倔驢,大家都這麼叫。”

“不管咋著,你得把你幹的那一套辦法,先在現場會上介紹給大家。參加會的全是北部沙鄉各村的頭頭腦腦,還有旗林業局、農業局的幹部和技術員。”古治安說。

“我的老娘!我可要風光一番了,嗬嗬嗬,這不要我老命嗎?”老鐵子把煙袋鍋磕在炕沿上,眼睛眯成一條縫。

“先讓秀才們幫你整理出個材料來。到時候,你照直念。”

“我不認字。”

“你不認字?不會吧。”古治安肯定地看著他。

“嗬嗬嗬,會是會點,認幾個老字兒,拚讀拚讀還成。”老鐵子遮掩著幹笑。

“那你就到會上去拚讀吧。”

就這麼著,金斯琴局長派來兩個秀才,跟了老鐵子一個星期左右,又跑到黑沙窩棚的實地去調查,終於搞出了鐵木洛老漢的大會發言典型材料。

其實,材料成了多餘的。到了會上發言時,老鐵子把材料撇在一邊,就信口開講起來。反正就那些事,講起來比念材料省事。他的發言概括起來有幾點:一、科爾沁沙地地下水位高,尤其沙窪地往下挖個一二尺便可見水;二、改造沙漠先從改造水位高的沙窪地開始,每塊沙窪子承包給個人;三、具體辦法是,往窪地拉墊黑土再摻進牛羊豬糞,少用化肥,多用有機肥,由小到大,慢慢向四周發展擴大;四、要保護改造成功的沙窪地,必須把沙窪地四周的流沙固定住,在沙窪地周圍種出一圈兒耐旱防沙的沙柳叢和沙巴嘎蒿叢,以防流沙侵入窪地。

他的發言有轟動效應。更是由於他實際幹出了成果,去年在黑沙窩棚的沙窪子裏,打出了幾百斤糧食,他的發言更具有了說服力和典型意義。

會議中間,古治安帶著與會者去黑沙窩棚實地考察參觀,大家心服口服。人們看著愣是靠肩挑車拉墊出的巴掌大的莊稼地,不由感歎。隻要肯幹,沙漠並不是不可改造的。

旗農林部門的專家們,給老鐵子的經驗起了個學究式名稱:家庭經濟生物圈。就是說,在沙窪地裏先形成一個小小的生物圈,然後慢慢像滾雪球般擴大,這圈越滾越大,以至改造整個沙地。

老鐵子的經驗,無疑給整個沙漠沙鄉帶來了希望。原先,古治安和大多數人的意見,基本上想放棄北部沙地,把沙地屯落遷走,以期望沙地自己恢複自然植物群落。其實,這是行不通的,放棄改造,那沙漠便越滾越大,沙化麵積將席卷整個草原大地,人還能撤到哪兒去呢?除非離開地球。

會上形成決議,北部沙鄉的每個鄉政府,首先調查摸清第一批可改造的沙窪地,然後動員各村每家每戶住進這些沙窪子,承包給他們。旗裏鼓勵和物資上獎勵這些承包者,發放貸款,給予各種優惠政策。工作必須開春前落實,兩年內拿出第一批改造成功的沙窪地——家庭經濟生物圈。

會開得很成功,古治安心裏勾勒著美好藍圖。

離開哈爾沙村前,他又一次光臨鐵木洛老漢的破土房。他脾氣也很固執,非得說服老鐵子出任這村長不可。

“風光了一氣,老鐵叔,你該答應我了吧?”古治安笑著說。

“旗長,不行,眼下真不行。”老鐵子依舊不肯。

“眼下不行?你有什麼更重要的事辦嗎?”

“是的。”

“啥事比當村長更重要?”

“我要進莽古斯大漠。”老鐵子說,他誠實地看著古治安,“古旗長,請原諒我。解凍之前,我要進一次死漠。”顯然,老鐵子深思熟慮,早有自己的計劃。

“進死漠?那可危險,進那兒幹啥?”古治安驚疑,看著老鐵子的那雙沉思的眼睛,想得到解答。

“追蹤那隻老銀狐。”老鐵子說,“我想那隻老銀狐可能在死漠裏,它的另一個老巢可能建在死漠,而且我能猜出它的具體地點。”老鐵子有把握地說。

“你追蹤它幹啥?你們有仇啊?”

“對。不能便宜了那該死的畜牲。它穴居我家祖墳裏,又把老樹的根全啃壞,我不宰了它,哪能對得起我鐵家的各位祖先!我要扒它的皮!”老鐵子咬牙切齒。

“你呀,別把這事看得太重。家族的興旺,哪能寄托在祖墳風水的好壞上。咱們村,你們三姓明爭暗鬥了上百年,也沒有搞出個啥名堂。”古治安半勸解半開導著說。

“我們鐵家從來沒有去鬥過別人,一直是別人鬥我們,包括狐狸。這次,要有個了結。我跟它早晚要有個了結。”老鐵子木木的臉上沒有表情,口氣鑿鑿,“有人看見我那兒媳珊梅也在大漠裏,說是跟那銀狐在一起。”

“哦?有這事?”古治安感到奇怪。

“那隻老銀狐,不是一般物兒。我要看看它到底有多少道行。”

老鐵子沉默了。古治安見這情況,隻好打消了勸他馬上出任村長的打算。

老鐵子送走古治安旗長,叫兒子鐵山到西屋子說話。

“我要進大漠,找那隻狐狸,也順便找你的媳婦……”

“我有課,我沒空跟你去。”兒子鐵山趕緊這麼說。

“哼,沒有良心的東西,當初跟人家搞對象時要死要活的,今天到了這份兒上,你卻不管不急了,你真是個沒有心肝的畜牲!”老鐵子不由得怒罵起兒子來。

“我有課嘛。我也去找過,我也不能全耗在這上吧!……”鐵山爭辯。

老鐵子揮揮手,不想再說這煩人的事,停了一會兒。“我走後,你要做幾件事,一是照看好咱家墳地,別再出啥事;二是準備春耕的東西,今年咱們要在黑沙窩棚那兒擴大種耕麵積,你到庫倫鎮采購好糧種,再購進些沙打旺草籽兒。”

“沙打旺草籽兒?”

“對,沙打旺種在沙窪子四周,固定流沙。沙打旺適合沙地,隻要種活了,年年自個兒長,咱不用管,咱們省事,讓它替我們擋風沙。”

“好吧,這些我都可利用星期天幹。”鐵山訕笑著,似乎對老爺子放過自己,不再生拉硬拽著進死漠表示感謝,“爸,進死漠可要小心,一定要趕在春季風沙起來前出來,困在裏邊可夠嗆。”

“用你教我?我對死漠裏邊的情形,比你對天天講的課本還清楚!”老鐵子瞪一眼兒子,向院外走去,“我去高力陶家借駱駝,你在家做晚飯吧。”

“人家會借嗎?”

“我租用,也不是白使。實在不行用咱家的馬交換使用。”

老鐵子說完,走出院子。

鐵山看著老爹遠去的背影,搖搖頭。

這時候,白爾泰來找他爸。

“哎,我說白主任,你咋老追著我爹屁股後頭?你到底想幹啥呀?”鐵山不大高興地問一句。

“我們這次下鄉,主要是調查過去薩滿教的‘孛’,在庫倫旗的活動情況。”白爾泰耐心解釋。

“你覺得我爸了解這些?”

“是的。我的分析,他不隻是了解這些的問題。”

“哦?”

“你應該知道的,解放前,你們鐵家中出過‘孛’,後來喇嘛教興起,你們鐵家的‘孛’就無聲無息了。”

“嗬,你對我們鐵家曆史比我還清楚。”

“主要是你的興趣不在這上頭。再說了,除了我,也不會有多少人對這感興趣的。鐵老師,你能告訴我鐵大叔去哪兒了嗎?”

鐵山看他一眼,心中似乎有了個主意,微笑著從灶口站起來,靠近白爾泰,壓低聲音問:“白主任,你真想從我老爸那鐵嘴鋼牙裏,掏出點東西來?”

“那當然。”

“好,那我告訴你一個絕妙的好主意。”鐵山賣起關子來。

“你有啥好主意?”

“你陪他進大漠,陪他去找那隻該死的銀狐!”鐵山指點迷津。

“老爺子要進大漠?”白爾泰詫異

“是啊。他剛才出去借駱駝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你在這兒等他吧。”鐵山畢竟是親兒子,對老爸獨身一人進大漠不放心,如果把這書呆子鼓動活了,陪他老爸一起進大漠,兩個人互相有個照應,豈不是兩全齊美的好辦法?其實他哪裏知道,白爾泰用不著鼓動,還巴不得呢。他一直尋找或等候著一個這樣的接近老鐵子的機會。

掌燈時分,老鐵子牽著兩匹駱駝回來了。

“到底老爸有一套,還真把人家駱駝給‘騙’來了。”鐵山給老爺盛著飯說。

“啥話?現在的人都比猴子還精,誰等著讓別人去‘騙’?”老鐵子往嘴裏扒拉著大棒子飯。

“那你出了啥高招兒?”

“我答應送給他三張熟好的狐狸皮!”

“三張狐狸熟皮子,可值一千塊呢!”鐵山心疼地嘖嘖嘴。

“你心疼,那你給我馱水馱吃進大漠!”

鐵山吐吐舌頭,不吱聲了。

“老鐵大叔,我陪你進大漠吧,給你馱水馱吃,怎麼樣?”白爾泰說。

“你?”老鐵子這才發現炕沿角的暗處,坐著白爾泰。“你啥時候來的?”

“人家早就來了,一直等著你回來。爹,你就帶人家去吧,好歹有個伴兒。”鐵山說。

“不行!”鐵木洛老漢一口回絕。

“咦?老鐵大叔,你可是答應過我跟著你的。”白爾泰說。

“這次可不同。”

“為啥?”

“這次危險,有生命危險。我擔不起這個責任。”老鐵子頭也不抬,臉無表情。

“我立個字據,如有意外,責任不在你,我咎由自取,自取滅亡。”白爾泰笑說。

“那也不行。這不是兒戲。你跟著去了,讓我分散精力,又消耗食物。”老鐵子毫不鬆口。

白爾泰有些著急,可他知道這老漢的脾氣,不敢再央求,於是求救般地悄悄看鐵山的臉。

鐵山搖搖頭,往外努努嘴。

白爾泰知道他的意思,告辭走出鐵家。鐵山送他到院門口,白爾泰問:“鐵山老師,你有啥好主意?你爸想定的主意,讓他改變可是難了。”

“嗨,這有啥難的。知父莫如子。”鐵山走近白爾泰,悄聲說,“老爸主要擔心,兩匹駱駝拉的食物不夠兩個人吃喝的,沙漠裏時間長,沒有水是不行的。”

“那我怎麼辦才好?”

“真笨!你不可以也準備個駱駝馱自己食物啊?”鐵山點撥道。

“妙!高!”白爾泰一巴掌拍在鐵山肩上,“鐵老師,村裏誰家還有駱駝?我沒有狐狸皮,可有人民幣,有票子!”

“我再教你一個招兒吧,”鐵山神秘兮兮地附在白爾泰耳朵旁說,“這個事啊,你去找村裏齊林老書記,你就說工作需要陪老爺子進大漠,讓老齊頭給你攤派個駱駝!這不齊了,還省了你那筆錢。”

“這成嗎?工作需要嘛,這倒的確是為了工作,可增加了農民負擔。不成,我還是掏錢雇吧,你領我去找找有駱駝的家。”白爾泰挺老實地想想這麼說。

“你呀,真是一個書呆子。算啦,算啦,我陪你去找駱駝吧。另外,我再告訴你,老爺子要是還不同意,你就碼著他的駝印兒跟蹤,一直走到大漠裏,他就不好意思趕你走了。”鐵山細心地教著他。

“真謝謝你。你鐵山,對你老子倒挺看重的,不像對媳婦。”白爾泰笑著點一句。

“哪兒啊,這都是為了你好哇,為了你能開展工作,有所收獲呀!你老白真是‘狗咬呂洞賓’……”

鐵山說著自己也樂了。

兩個人都心照不宣開心地笑著,相互拍了拍肩膀。

一輪彎月升上來了,斜掛在光禿禿的樹梢上,像一把磨得光滑的鐮刀,放射著冷光。誰家養的貓兒開始鬧叫起來,好像嬰兒在啼哭。春天可能不遠了,貓已經開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