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戴紅頂子帽冠的王爺們,
是閻王殿的劊子手托生;
從通紅的火陣中走出的十三神孛,
是天父地母孕育的精靈!
啊——哈——噅——
神奇的蒙古孛!
啊——哈——噅——
燒不滅的十三孛!
——引自科爾沁草原民歌《十三神孛》
一
“嗚——”
老銀狐揚起尖長的嘴,衝那柱“大漠孤煙”發出長嗥。嗥聲尖利,刺耳。
它孤獨地佇立在一座猙獰的沙丘上。
這裏是莽古斯大漠的邊緣地帶。那些逶迤的沙丘,被季風衝刷後怪態百出,如群獸奔舞,似萬頃波穀浪峰,顯得奇異詭譎,危機四伏。近處的一片平沙上,一股衝天的旋風疾速旋轉著,把黃沙碎草裹卷其中往上直衝雲霄,形成連接天地的高柱子,滾滾呼嘯著衝卷而來。遠遠望去,此景如古時狼煙高起,因而被人稱奇發出“大漠孤煙直”的慨歎。
老銀狐久久矚望著越來越近的“大漠孤煙”。一雙漠然的眼睛,又不時往遠處的東南方向眺望。那片人類生活的地區,它曾有過一處溫暖的地下巢穴,還有隨時可逮吃的蝙蝠,以及它眾多的家族成員。如今那一切都不複存在,老巢被搗,眾狐被槍殺,它孤獨一身逃出此劫,徜徉在這荒漠野坨上,顯出疲憊、失落之態。
一切重新開始了。遠離人類居住的地區,在茫茫大漠中開辟出另一生存環境,這裏缺水少吃,沒有很多植物和鼠蟲,惟有眼前這種“大漠孤煙”隨處可見,可成為孤寂生活的伴侶。然而,這裏沒有人類的槍聲。白天和黑夜,它都可以自由地行走出沒,不必顧忌任何有害於自己的東西。
此時,它的目光流露出關注之色,緊盯著沙丘下邊的一個“影子”。因為那股“孤煙”——也稱“龍卷風”的旋風,正向那“影子”衝去。
這個“影子”已經跟隨它很多天。長發披散,蓬頭垢麵,衣衫襤褸,有時瘋笑有時傻哭,叫它為“鐵山”。它早已熟識她,甚至懷有一種感激之情,要不是當時她緊抓住那死老漢的槍,也許它已倒在那老漢的槍口下了。它和她,若即若離地在沙漠中轉悠已經好多天了。它已是丟不下她。沒有生命的大漠中,它們相互還是個伴兒。
那個“影子”趴臥在黃沙上,玩著自己的長發,衝那股越來越近的旋風發愣。她坐起來,抓一把沙子衝旋風揚。旋風毫不客氣地裹卷了她,吞沒了她。從那混沌渾黃的風柱中,傳出她似哭般的狂笑:“啊哈哈哈……”
銀狐如箭般射出去。
龍卷旋風已卷過去。沙地上,昏倒著口吐白沫的那個“影子”。它圍著她轉,焦灼地甩尾巴,使出前爪子動一動那昏迷的軀體。“影子”毫無反應。它吠嗥兩聲,伸舌頭舔她嘴邊的白沫,一遍又一遍,舔得幹幹淨淨,“影子”依舊沒有動靜。
銀狐來回奔跑轉悠。
它發現不遠處的一個小窪地,積雪和沉冰在陽光下融化後,汪了一點水。於是,銀狐用嘴巴咬住“影子”的衣領處,拚命把她拖往積水處。狗一樣大的獸類,拖一個百八十斤的人體,很是有些費力。“影子”在沙地上被拖出一片深印兒,一米,兩米……終於到達那片水窪坑。
銀狐伸出舌頭舔一下水,然後把舌上的水滴進“影子”的幹裂的嘴唇裏。一次,兩次,三次,它再用尾巴沾沾水,往“影子”臉上灑掃。
“啊哈哈哈……”那“影子”終於狂笑一聲,翻身坐起。她揉著雙眼,迷茫地說:“該死的旋風,該死的旋風……”她發現了在一旁善意地盯視自己的銀狐,喜叫一聲:“鐵山!”便把銀狐抱住不放了。而銀狐,並不掙脫開,微閉雙目,接受著來自人類的這種溫存,毛茸茸的大尾巴輕緩地搖擺。
“鐵山,你老跑,我追得你好苦哦!我餓了……”她臉貼著銀狐的頭無限幸福的感覺。
“嗚——汪!”銀狐似乎聽懂了,向沙窪地的枯草處尋覓而去。銀狐跑跑停停,從這片窪地竄到另一片窪地,不知過了多久,它終於又跑回來了,嘴裏已叼著一隻小野兔。
她經不住饑餓的誘惑,拿起那隻野兔。尖利的指甲剝開兔皮,於是,她就開始了祖先的茹毛飲血的原始生涯。
銀狐很滿意地盯看著她,生吞活剝那野兔。它已經感到她與它一樣。
它和她站起來,要走離這一帶了。
這時,太陽已偏西,它們要尋覓一處可供棲住的暖和的窩穴。
它和她,向那茫茫的莽古斯大漠深處走去,相依為伴,親親密密。漠風緩緩吹拂著它們,夕陽暖暖照射著它們,軟軟的平沙上留下它們一人一獸奇特的遺跡。
於是,大漠中出現了一隻老銀狐和一個老“狐婆”,雙宿雙奔,形影不離,開始了它們艱難的大漠中求生存的生涯。
大漠展開寬闊的胸懷,歡迎這一對被人類驅趕和遺棄的人和獸,接納它們成為大漠的驕子。
哦,大漠,寬厚的大漠。
二
主人老包頭把那匹駱駝牽出了柵欄。駱駝高昂著褐黃色的頭,下巴微揚著,又圓又大的黑眼睛漠然地俯視著他。或許因冬季營養不良,駱駝身上很瘦,黃毛一把一把脫落後露出一層黑皮,惟有身材偉岸,雙峰高聳,短小的尾巴有力地甩動著。大肚子癟癟的,大足砣卻沉甸甸的。
“嘖嘖嘖,老包啊老包,看你把駱駝侍弄的,喂成了一條瘦狗!”鐵山搖著頭笑說。
“沒辦法呀,去年大旱沒打著多少草,又喂不起料豆兒,你想,光啃幹苞米稭子,能長出膘兒嗎?”老包頭摸著黃稀胡子叫苦。
“對付著使吧,老白,全村就這麼幾頭駱駝,差不多都這個德性,好不到哪兒去。”鐵山向旁邊的白爾泰說。
他前後轉圈看著駱駝,不說話。闖蕩那無邊無際的大漠,不是鬧著玩的,全指望駱駝了,萬一是一匹有毛病的駱駝,他可就交待在那大漠裏了。
“看你這架式,好像懂駱駝?”鐵山看著白爾泰的樣子,嘲笑起來。
“當年我插隊去內蒙西部的阿盟,放過幾年駱駝。”他並不在乎鐵山的口吻,依舊端詳著駱駝,“這匹駱駝四歲口的樣子,看它的眼神兒,今春它可能發情。”
“嗬,厲害!有兩下子,一個白臉書生有這兩下子!哈哈哈……”包老漢很是服氣地點點頭,“歲口不差,發情也有可能,去年它沒鬧春。”
“你連駱駝發情也看得出來,是有點門道兒!發情會咋樣呢?”鐵山這才謙遜地打聽。
“要是春天野外遇上發情的駱駝,你可得當心點,不管是公的母的,脾氣變得都很暴烈,叫瘋駱駝,會追人的。”他輕輕摩挲那匹駱駝的脖子,交流著感情,“有一次,我們集體戶的一個男生從公社開會回來,沙坨子裏遇上這麼一頭正在發情期的瘋駝。那駱駝滿嘴噴著白沫,沒完沒了地追蹤他,時間長了人肯定跑不過駱駝,那知青也聽說過發情期的駱駝追上人後就把人撞倒,再用身體狠狠趴壓在人身上,以致把人壓死為止。”
“我的媽呀,這麼嚇人啊!我們東部養駱駝的少,沒有聽說過這路事。”鐵山搖頭感歎,“後來你們那個同學咋樣了?”
“我們那個同學急中生智,想起了當地老百姓說過的一個辦法,就跳進了沙窪地的一眼幹井,駱駝就沒辦法壓撞他了。你說絕不絕,這匹駱駝愣是用龐大的身軀封壓在那幹井口上,還臥著不走。我們那同學困在井下出不來,駱駝臥半天還沒有走的意思,他又怕又累,後來他又想出一招兒,劃火柴點著了一把草,從下邊燎那瘋駱駝的肚皮,那匹駱駝這才嗷嗷叫著跑開了。”
“嗬嗬嗬,有意思,這事真新鮮!你可當心點這匹駱駝,它也快發情了。”鐵山逗說。
“沒事的,發情的駱駝再瘋,也認得主人。”白爾泰說,接著他和主人老包頭談起了租用的價錢,看在上邊下來的幹部,齊林老支書又打過招呼算是半個公用,老包頭答應,等白爾泰從沙漠裏回來後,再按時間計算價,或者村委用其他的辦法頂農業稅啦土地稅啦等等。
回到村委辦公室,齊林老支書也已讓人準備好了白爾泰需要帶的所有東西:人吃的水、幹糧、用具;駱駝吃的鹽巴、豆料等物。白爾泰千謝萬謝,並囑咐著鐵山,千萬別讓他家老爺子先知道了信兒。
這時古樺來了。
“白老師,你真的一個人去,不帶我呀?”
“古樺,抱歉。我跟你說過了,就這一匹駱駝,兩個人不夠用,另外大漠裏生活艱難,有危險,你一個女孩子不合適去。留在村裏,你還有好多事可做,首先要撬開老喇嘛吉戈斯的嘴,讓他倒出自己知道的所有薩滿教的事兒,這事兒很重要,你攻他,我去攻老鐵子。”白爾泰耐心地向古樺解釋。
“你這是想方設法擺脫我,不讓我跟著你……”古樺不悅地看著白爾泰,眼神有些傷感。
“不要誤會……”白爾泰看一眼在旁邊的齊林、鐵山等,有些不好意思地閃避古樺那雙眼睛,“這都是為了工作需要,工作需要。等我從大漠裏回來,咱們再好好談談,好不好?”
“也隻能這樣了,我也不能把你拴住不讓去呀。”古樺噘著嘴說,不免流露出擔憂,“大漠裏小心點,多聽聽鐵老爺子的話,那裏可不是進城逛街。”
“我知道,你放心,我會照顧自己的。”白爾泰奇怪地發現自己,內心中對古樺變得很淡漠,甚至離開她進大漠有些高興。他要利用這段漫長的孤寂的旅途,好好反思一些問題。如愛和性、沙漠和宗教、人與自然、人與獸等等讓他迷惑不解的問題。
借助於鐵山的傳遞消息,他準確地掌握著鐵木洛老漢的動態,以及動身日期。
這一夜,他躺在村部那鋪還燒得暖和的土炕上,輾轉反側,浮想聯翩。自己著迷的東蒙薩滿教曆史之謎,能否揭開其神秘的麵紗,成敗全在此一舉。老鐵子曾許諾過的領他去觀看一個地方,或許這次能夠實現。半夜,院子裏的黃駝似乎受驚,呼兒呼兒地噴鼻。他披衣出去查看,原來一隻閑蕩的夜狗,受凍後擠睡在它毛茸茸的暖肚子下邊。他笑著揮樹棍,趕跑了那隻騷擾駱駝的“入侵者”。他親昵地拍拍駝脖兒,抓一把鹽巴加進駱駝嘴邊的草料盆裏。明天趕沙漠路,駱駝需要養足力氣。
他回屋一睡,便睡過頭了。
鐵山呼哧帶喘地跑過來報信,見他還在呼呼大睡,一把掀開了被子,喊開:“老白,老白,你這樣子還想進沙漠呀!快起快起,再不走,你可跟不上老爺子了,追丟了老爺子的駝印兒,你自個兒闖沙漠小命可危險!”
白爾泰一骨碌爬起,慌亂不堪地往黃駝上套鞍架,挎放攜帶的東西。鐵山和看村部的老查頭也幫助他弄著東西,一切弄妥之後,老查頭跑回自己家,往塑料兜裏裝了幾個玉米麵貼餅帶給他當早飯,還裝了一大塑料桶艾日格(奶酸湯)送給他帶上,說:“這玩藝又解渴又去毒,沙漠裏比水都管用,臭老鐵子可沒這好玩藝,等他答應了你的事才給他喝!”
“查大叔,你可真夠偏心眼的!”鐵山笑說。
“我隻管上邊來的幹部,你那倔老子我可管不著。”老查頭笑著解開駱駝韁繩,牽上駱駝,“老白,我送你到沙漠口兒,幫著找那死老頭的駝印兒,別一走就迷了路!”
“謝謝,謝謝。”白爾泰不勝感激地表示著,與鐵山一起跟著老查頭走出村部院落。
古樺也趕來了。自行車上拖著一大口袋炒米。默默地架放在駱駝鞍架上。
“當年,成吉思汗打天下,他的部隊全靠了炒米和馬。馬等於現在的坦克,有速度有衝擊力,有了炒米不用起火搭灶,行動方便迅捷。”古樺一改昨日的埋怨般的神態,顯得很歡快輕鬆,逗著笑話,“有了這一袋炒米,你足可以征服整個莽古斯大漠,可別辜負了成吉思汗發明的炒米作用!”
“謝謝你,有了你這一袋炒米墊底,什麼樣的沙漠我都能對付!”白爾泰見古樺想開了,他也輕鬆了許多,笑嗬嗬說。
村西北的沙坨子邊緣,殘雪還留的沙地上,他們發現了一行清晰可辨的駝印兒,橢圓形的,中間帶岔的,好像把兩片彎月合在一起的大駝足印兒,這行駝足印兒,義無反顧地伸向西北方向的大漠深處,兩邊的稀稀落落的沙柳條子被折斷了不少,那是駱駝邊走邊啃的。樹梢上有隻灰鵲在叫。
白爾泰告別送行的鐵山、古樺、老查頭等。“保持距離,走遠點才跟老爺子會合,別讓他沒走幾步,就把你給趕回來了。”鐵山教著他。
“我有數,反正,這次他打死我,也把他纏住,不見棺材不回頭。你們回去吧,等著我們凱旋的消息吧。”白爾泰乘上駱駝,揮手告別。
古樺懷著留戀的目光,不再說話,隻是招招手。眼睛有些紅。
就這樣,白爾泰和他的黃駝,開始了那不可知的、神秘的、無法預測結局的遠行:瀚海征程。
清冷的冬末早晨,地上掛著白霜,遙遠的東南方向有朦朧的晨曦微露,那是太陽正在懶懶地醒來,先散射出微弱的信息告知萬物:新的一天開始了。近處的沙包更加清晰起來,晨鳥“啾啾”啼叫著從頭頂飛過,鑽進沙梁坡上的黃柳叢中覓食,前邊連綿的沙漠丘包漸呈莽莽逶迤的雄闊之色,似乎向人類發問:誰敢踏進我的疆域一步?
白爾泰麵對著茫茫前路,心潮難平,抖一抖韁繩,無畏地上路了。他沿循沙上駝印,不急不慌地跟隨而行。他知道,沙漠裏行路不能心浮氣躁,時時注意節省人和畜的機能。由於還沒解凍,沙的層麵還很硬牢,駱駝的圓麵大足,撐受麵大不易踏進軟沙層,故而行走起來不很費勁。白爾泰也放心,冬天沙漠裏很少起風,前邊老鐵子的行跡不至跟丟。於是他慢悠悠地在駝背上搖晃著,邊欣賞大漠風光,邊思考薩滿教的事緩緩行進。
登上一道沙梁,身處高丘,整個遠近沙漠一下子一覽無餘了。此時,冬日已從東南升上來,大漠裏不僅明亮了許多,也暖和了一些。蒼莽的沙漠沉靜而平緩地起伏,曲線柔和又寬闊,坡下灣處的殘雪依舊很白,與稀稀落落的葦草亂蓬冰結在一起,從那裏偶爾飛出一兩隻野禽來。科爾沁沙地畢竟是從草原演變成沙漠的,生命的痕跡還是不時發現。當然從這邊緣地帶的沙漠,再往深處的死漠挺進,那就另當別論了。
白爾泰手遮額前向前遙望。在很遠的一片平沙上,有一黑點在蠕動。他嘴角一樂:鐵大叔,我終於看到你的影子了。他加快了駱駝的步伐,準備在中午時分趕上他。沙漠裏寂靜得可怕,不是擔心跟丟了那老漢,而是他急需有個伴說說話,要不他無法忍受這四周空寂的沙漠無聲的擠壓。沒有聲音的世界,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世界,沙漠裏單人獨行時間久了,會讓人發瘋的。
結果,他苦苦追到傍晚,才趕上那老漢。那還是對方歇息駱駝,準備住宿了。沙漠裏的距離,看著很近,可真的走起來,可不是那麼回事了,白爾泰判斷出錯,差點黑夜裏一個人迷失了方向。
這是依傍一座沙山的小沙灣子。三麵環沙坡,避風又暖和,沙灣裏還可揀些幹樹根和幹葦草生火。落日的餘輝照在東邊的沙坡上,灣子裏已是陰影模糊。老鐵子燃起的火堆,白煙升起老高,當白爾泰悄然而至時,老漢著實吃了一驚。
他的黑臉立馬兒耷拉下來了,聳著濃眉冷冷地問:“誰叫你跟來的?”
“這……老鐵大叔,我想……”白爾泰支吾起來,一路上想好的詞兒,此刻一見老漢那冰冷的臉,全嚇沒了。
“你啥也不用想,馬上給我走,回村去!”老鐵子不容他再說,下了逐客令。
“天黑了,這黑夜茫茫的,你叫我咋回去?”白爾泰苦笑說。
“那等天亮了走,我不許你跟著我。”
“這是為啥,我也不吃你的不喝你的,還可以對你有個照應……”
“我不需要別人照應,你隻會添亂!我是為你的一條命著想,我擔不起這責任!我這趟進大漠,誰知遇著啥事,我這次豁出這條老命闖大漠……”
“那我也豁出這條小命陪著你!”
“不行!”老鐵子一口回絕,斬釘截鐵,“我不要陪葬的,你跟這事無關!”
“有關!我要為自己的追求負責,為薩滿教的曆史負責,必須搶在你老漢死之前把材料搞清楚!要不是這個,我撐的?死纏著你,還看你的死臉子!”白爾泰也生氣了,一改溫文爾雅,變得強硬,紫紅著臉毫不客氣地回敬老鐵子,“你這死倔巴頭,身為薩滿教‘孛’的後人,不為失傳的‘孛’教做點事,遇著我這樣千載難逢的記入史冊的機會,你也不動心,死守著老榆木腦袋中的那點秘密,你對得起你的薩滿教曆代‘孛’祖們嗎?你把知道的全帶進棺材就滿意了?見到你的那些‘孛’祖們,你還有啥臉麵?你說!!”
鐵木洛老漢一下子被罵蒙了。這輩子他哪兒挨過這麼厲害的羞辱和訓罵呀。他的臉刷地變青了,兩眼閃動著火球,霍地從火堆旁站起來,篝火映紅了他那鐵青的臉,胡須抖動著,握拳衝白爾泰走過走。
白爾泰手裏攥著自己的駝韁,一動不動地迎著他站在原地,臉不改色地說道:“你想打我,是嗎?打吧,但是能打走我剛才說的那個道理嗎?能打走你心靈的錯誤嗎?能打走你的‘孛’祖們對你的譴責嗎?”
鐵木洛老漢在白爾泰前邊站住了。一雙眼睛如刀子盯著白爾泰,拳頭始終沒有抬起來。
正這時,從附近沙漠深處傳出一聲怪叫。
“咯咯咯……嗚嗚……”
像鬼叫,像狐吠,又像人瘋笑,怪嗥、刺耳、淒厲,聽得使人毛骨悚然。
“啥聲音?啥物在叫?”老鐵子敏捷地一跳,從篝火旁抓起獵槍,然後再踅身跑向旁邊的沙梁上尋覓。黃昏迷茫,景物模糊。莽莽黃沙重歸寂靜,那聲音已經消失,了無痕跡。
老鐵子獨立沙丘,諦聽良久,然後搖搖頭,滿臉疑惑地走下沙梁。
“老爺子,是啥玩藝?”白爾泰看著老漢的臉色,緩和下口氣問。
“大概是‘夜貓子’叫……”老鐵子並不看他,但態度顯然有所好轉,把槍扔回火堆旁。
“哦,原來是貓頭鷹啊,怪嚇人的,聽著真不舒服。”白爾泰竊喜幾分,心中感謝那隻貓頭鷹,丟下駝韁,去幫助老鐵子堆積沙灣子的幹淨白雪。經驗老到的老鐵子先不用自己帶來的水,而準備化雪取水。他們倆一聲不響地往洋鐵桶裏裝雪,然後提來倒進架在篝火上的洋鐵鍋裏。幹樹根和葦草火,燃得很旺,洋鐵鍋很快冒出白色的蒸氣,水在鍋裏沸騰。
老鐵子舀了一茶缸水遞給白爾泰,自己又舀出一缸,然後往鍋裏倒進碾碎的玉米棒子熬大棒子粥。
“別愣著了,先讓駱駝臥下來卸東西,你想讓駱駝馱著東西站一宿嗎?”老鐵子對受寵若驚端著水發呆的白爾泰說。
“好,好,我這就卸東西,嗬嗬嗬……”白爾泰撓撓頭,把水杯放在沙地上,去卸東西。老鐵子仍是不動聲色地攪著粥,又往粥中加了些幹菜葉子和鹽巴。
“蘇庫!蘇庫!”白爾泰抖動駝韁繩,衝黃駱駝吆喝著。那“蘇庫”是駝語,“跪臥”的意思。隻見站久了的那匹黃駝,“噢噢”叫著,感謝著主人的恩賜,先跪下前兩腿,再彎下後腿,安靜地等待著主人卸貨和喂東西給它。白爾泰從駝背架上卸下所有物品,堆放在篝火旁,再舀出一小碗鹽巴,攪在塑料盆中的草料和豆餅末中,放在黃駝嘴下。
老鐵子默默地注視著白爾泰的舉動,讚許地說:“還很在行嘛,城裏的讀書人還會護理駱駝,乖乖。”
“不瞞你說,鐵老爺子,我當知青插隊時整整放了三年駱駝!這方麵,我不是吹,說不定比你還強哩!”白爾泰笑了笑說。
“那還真有可能,我們這邊駱駝少,我沒怎麼侍弄過這玩藝。你是在哪兒插隊放駝的?”
“在西部的阿拉善盟,那邊全是沙漠,駱駝比牛羊多,瀚海方舟嘛。”白爾泰抓住時機宣揚起來,“駱駝這玩藝可不像牛馬,脾氣看著溫馴,聽話,可一旦來性子,你勒都勒不住,尤其到春季,可得小心!”接著他又把懾服鐵山等人的有關駱駝的傳聞故事,講給老鐵子聽。
老鐵子“哦哦”應聲著,心裏也犯起嘀咕:自己從來沒養過駱駝,看來真不是隨便弄的,帶上這小子一起走,興許還真用得著。他抬眼怪怪地盯了一眼白爾泰。把這一切看在眼裏的白爾泰,也心裏有數,淡淡地說道:“其實,我隻會給你老爺子當助手,不會是累贅。這三匹駱駝要是鬧騰起來,我絕對有辦法治服它們。”
“好吧。”老鐵子終於下了決心,一雙眼睛炯炯盯著白爾泰交待道,“可我有約法三章……”
“五章六章都行啊!”
白爾泰會心地笑了。
鐵木洛老漢看著他那孩童般開心的笑樣,也不由得嘴角邊露出一絲笑紋。
大漠的夜降臨了。紅紅的篝火,映染了附近的黑的沙、黑的天,映紅了勇敢的這一老一少。硬樹疙瘩在火裏“劈啪”燃燒作響。
他們開始喝起熱乎乎的大棒子粥了。
三
小鐵旦掰著手指數日子,老嘎達叔叔走了已有快一個月了,該回來了。走時,老嘎達叔叔答應回來後帶他去打獵,他現在是按捺不住,天天盼著老嘎達叔叔快點回來。
“爺爺,告訴我,老嘎達叔叔到底啥時候回來呀?”小鐵旦纏住爺爺問。
“快啦,快啦,去玩吧,爺爺忙著寫東西,別打擾我。”爺爺輕輕撫摸小鐵旦的頭說,又趕寫起他那總寫不完的文字。
小鐵旦不高興地走出後院小屋,在院外碰見他爸爸鐵諾民陪著一位五十多歲的人正從外邊進來。小鐵旦認得此人,是那位管附近幾個自然屯落的艾林·達(大屯長),名叫金巴,人威風八麵,脾性暴烈,別說百姓們怕他,連村街上的狗碰見他也夾著尾巴繞道走。
小鐵旦站在一旁,讓他們過去,一雙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瞪著這位稀客。
“鐵旦,快叫艾林·達爺爺好!”爸爸說。
他不大情願地怯生生叫一聲:“達爺爺好。”
“好,好,這小巴拉看著挺鬼的嘛,是不是也學‘孛’呢?”艾林·達金巴停下步子,打量著小鐵旦問。
“是,是,跟著他爺爺學呢,剛入門兒,還早呢。”鐵諾民謙恭地笑一笑。
“不會錯的,名師出高徒嘛!哈哈哈……”金巴屯長粗獷地大笑著,黑胡子中央露出一個很大的嚇人的血盆大口。
小鐵旦從他們身後伸伸舌頭,趕緊跑走找小夥伴們玩去了。
諾民“孛”領著屯長大人,走進父親鐵喜老“孛”的法事房兼書屋。
經過了一陣寒暄、讓座、敬茶之後,金巴屯長摸著黑胡子樂嗬嗬地說道:“老鐵大師,有個好事告訴你!有個特大好事啊!”
鐵喜老“孛”奇怪道:“屯長大人,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還有啥好事啊?”
“有,有啊,告訴你,我昨天接到哲裏木盟盟主大人道格信大王的通告,下個月在達爾罕旗召開全哲盟十個旗,外加不屬哲盟的庫倫旗也參加的共十個旗的‘孛法大會’!”
“孛法大會?”
“對,‘孛法大會’!就是把全哲盟外加庫倫旗的所有號稱‘孛’的人,聚集到一起,開大會!”金巴的大嘴很是興奮地一張一合,介紹著情況。
“這倒是新鮮事,我當‘孛’一輩子,頭一次聽說王爺們參與‘孛’的事,還開‘孛’會,光聽說喇嘛們開廟會,從來沒聽說過開啥‘孛會’!屯長大人,這‘孛會’是啥內容呀?”鐵喜老“孛”心中生起一絲疑問,回想起老嘎達孟業喜曾說過,達爾罕王與韓舍旺密談“孛”的情況,更為不大放心了。
“其實,我也不大清楚。這是哲裏木盟十旗盟主道格信大王的公文,我隻是奉命通知管轄的幾個屯子的‘孛’和‘列欽’們罷了。”金巴撓著頭,喝一口奶茶,“嘎嘣嘎嘣”嚼著就茶的奶疙瘩,“我聽送信的達爾罕王府快馬使者說,好像要搞啥‘孛法’比賽,王爺們要給你們獲得名次的名‘孛’們,封號賞金啥的,看樣子,反正挺熱鬧的,像你這樣的遠近聞名的大‘孛’師,肯定獲得封號賞金,沒個跑兒。所以嘛,我第一個上你這兒來報好消息,討你的好馬奶酒喝喝,哈哈哈……”
鐵喜老“孛”隻好吩咐兒子鐵諾民,去準備酒席,宴請這位不請自來的艾林·達金巴屯長。
席間,鐵喜問:“艾林·達大人,不參加‘孛’會行嗎?”
“咋回事嘛,正好是像你這樣的高手大顯身手的時機,你咋縮脖兒呢?嗯?”金巴往大嘴裏“咕嘟”一聲倒進半碗馬奶酒,抹抹嘴巴說。
“咳,我年事已高,身體又不大好,不願意拋頭露麵趕熱鬧……”
“不行喲,老鐵大師,公文上說明,要是不參加這次‘孛’會獲得認可證書,往後就不準當‘孛’搞‘孛’的活動了,王府要查辦。你瞧瞧,這事還挺嚴的,馬虎不得呢!”
“這麼厲害?!真是怪事,這‘孛’從成吉思汗時代跳到這會兒,哪個朝代還給‘孛’發過證書啥的,這世道越來越奇怪得叫人摸不著頭腦了。唉,好吧,到時候老朽就湊合著去吧,見識見識那‘孛法’比賽的場麵。”
屯長大人喝到天黑才酒足飯飽,打著酒嗝兒搖搖晃晃地走了,還稱對其他的“孛”們,他就派個人送信就行,自己不再跑了。鐵喜暗笑著心想,你這個貪酒鬼,豈能放過這種喝足“孛”們好酒的機會,這一個月夠他喝的。
第二天開始,門德師弟和鄰近村的大小“孛”們,都陸續上鐵喜老“孛”這兒討教,探問詳情和商議此事。
“咱們哲裏木盟的王爺們還不錯嘛,開個‘孛法大會’,興許‘孛’還會興起來哪!”
“是啊,西部蒙地早他媽絕‘孛’了,就咱們科爾沁草原上還續著這根香火!這回好了,‘孛’們好好熱鬧一場!”
年輕一點的興致勃勃,摩拳擦掌。
老一點的搖頭懷疑,不置可否。
“也夠奇怪的,咱們‘孛’不像喇嘛,有廟有經文有組織團體,還分三六九等,‘孛’從一開始就單打一,各行其是,沒有幫會團體,也沒有據點經文,好比粒粒散沙,分散在草原各地,隨風飄動。這聚眾開會,透著點怪哩!”
“是啊,小心點好,誰知道黑心的王爺們安著啥心,搞啥比賽呢,我是不去了。”
“不去?往後你當不當‘孛’了?不參加這次會,王府不讓你再當‘孛’,還說嚴格查辦,你有招兒嗎?”
從古到今,頭一次遇上開“孛”會,這些流散在民間毫無係統的個體“孛”們,有些不知所措,議論紛紛。又考慮到以後的生存,要靠這碗飯混日子,大家也隻好先去看一看,聽一聽。
既然是比賽嘛,大家便各自回去抓緊時間練自己“孛”功“孛”法去了,也想到時一試高低,露露臉。
鐵喜老“孛”這回像他的孫子小鐵旦一樣,也天天盼起老嘎達孟業喜快點回來,以便能探聽些達爾罕王府內的動靜。出荒的事不提了,突然要開“孛”會,王爺們在玩啥把戲?他幾次祭杜爾本·沙問卦,也都預示出某種不吉之兆,更使得老“孛”憂心忡忡。
一個天高氣爽的秋日,“孛”會召開日期終於來臨了。老嘎達孟業喜還是未能趕回來。
鐵喜老“孛”無奈,也隻好硬著頭皮去赴會。
這一天早晨,他剛騎上馬出發,隻見從東南坨子根兒躥出一小股旋風,久久盤繞在他家門口不走,接著,右側門旁柱子上懸掛的“孛”師五色幡,被那股旋風刮掉地上。
“不好!”鐵喜老“孛”失聲大叫。
“爹,有啥妨礙嗎?”諾民“孛”的聲音也變了。
默想片刻,鐵喜對兒子說:“這趟出門肯定不吉利,好像要出啥事。這樣吧,你就別去了,家裏有老有小,需要有男人照顧,有啥事,我自個兒還能應付。”
諾民有些不大情願,練了這麼多年的“孛”,可一直處在老爹的蔭佑下,很想通過這次“孛”會比賽露一手,弄個名次出來。他不大高興地木訥著:“爹……”
“你的心思,我明白。但這會不比往常,絕不是讓‘孛’們露臉的會,是福是禍不可預料,我們要留一手,絕不能貿然妄動。聽爹的,你就留下看家吧!”
鐵喜老“孛”家教嚴格,諾民不敢再開口力爭了,看著父親的那張蒼勁而嚴峻的臉,他提醒著說:“那你老可一定小心……”
“是禍躲不過。父天在上,母地在下,我鐵喜‘孛’走南闖北經曆了那麼多次生死劫難,還活到現在,這趟也未必拿我怎麼樣!”老“孛”豪邁地說道,他走過去,揀起那一麵小幡,從容地撣撣上邊的沙土,重新往門口柳柱上掛上去。那象征著名望和地位的五色幡旌——“孛”旗,又隨著秋風,嘩啦啦地獵獵飄動起來了。
鐵喜向著“孛”旗默禱幾句,然後,六十多歲的他依舊矯健地翻身上馬,揚起了馬鞭。
正這時,從院內傳出一聲兒童的喊聲。
“爺爺,等等我!我也去!”
是小鐵旦,今早睡懶覺,才醒過來,匆忙中提褲子趿拉著鞋跑出來了。
“湊啥熱鬧!回去!”諾民半路攔住兒子訓斥。
“我要去嘛,我要去開‘孛’會,我也是個小‘孛’嘛!”小鐵旦掙脫開爸爸,跑過去抓住爺爺的馬韁繩。
“哈哈哈……”鐵喜老‘孛’聽了孫子的話不由笑起來,“他還是個小‘孛’哩!有誌氣,口氣也不小!但這次‘孛’會好孫子還是不去的好!”
“我要去,這麼熱鬧的大會,我這當‘孛’的哪能錯過!我一定要見識這場麵!”說著,小鐵旦不由分說,手腳利索地一下子躍上了爺爺的馬背上,抱緊了爺爺的腰。“爺爺,這回你甩不掉我了!”
鐵喜老“孛”這回難辦了,寵慣了這調皮小猴,舍不得把他推下去,而帶他一同去,又怕有啥麻煩。這時鄰村的門德“孛”他們也過來會合了,見狀便說:“好一個英俊的小‘孛’!就是提著褲子不大好看,師兄,還是帶上他去見識見識,開開眼界練一練吧,沒事的,看他那一臉福相樣子,一般事落不到他頭上!”
“謝謝二爺爺,還是你疼我,不像我這自己的親爺爺。”小鐵旦做著鬼臉說。
“你再說,我真把你摔下去了啊!坐穩了,諾民,把他的褲腰帶拿過來給他,光著屁股參加‘孛’會,王爺會把你打出來的!”鐵喜也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