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2 / 3)

一行人就這樣說說笑笑地出發了。暫時的赴會的興奮之情,衝淡了一絲絲的疑慮和不安,陣陣馬蹄踏碎了路上的草尖露珠,春天的馬匹也興奮起來,昂頭揚蹄,主人都有些勒不住嚼子和韁繩。

四十裏平坦的路,馬走得還沒出汗就到達了。他們在路上遇見,一撥兒又一撥兒赴會的“孛”們,沿著草原上的小路,從四麵八方放歌而來。有的騎馬,有的乘車,有的步行,縱笑、鬧罵、比馬、賽跑,在寬敞的草地上,這些“孛”們邊行進邊玩鬧,似乎不是去參加什麼激烈的競爭和角逐,而是像去赴草原上的那達慕大會,興高采烈,喜氣洋洋。

達爾罕王府的所在地——烏力吉圖草灘上,更是熱鬧非凡,洋溢著節日氣氛。一座座白色帳篷、蒙古包猶如珍珠般撒落在綠色草灘上,百年不遇的“孛法大會”,吸引了遠近幾個旗的牧民農人百姓們趕來觀摩,都在草灘上安營紮寨,有些機靈的牲口販、首飾布疋商更是不放過這等大好機會,也拉著貨物趕來做生意,一時間,這裏成了草原上的集日馬市,人來車往,沸沸揚揚。那些個隻要是節假日便不可或缺的酒肆飯鋪茶館旅店,也悄然興起來,不乏三五成群的紅臉赤脖漢噴著酒氣、搖搖晃晃,或罵街,或大笑,或狂歌,或倒在路坑渾然大睡。這些年,在東部蒙地,漸漸受百姓喜愛的蒙古說書藝人,背著四弦琴在遊蕩,個別的已經拉開場子,扯著沙啞的嗓子說唱著從內地傳來的曆史演義故事,什麼《薛仁貴征東》啦,《隋唐演義》啦等等,引得聽眾悲時泣樂時笑,好不熱鬧。當然,也少不了好色的潑皮們,擠進姑娘媳婦堆裏,東摸一把,西捏幾下,弄得女人們大呼小叫,瞪眼紅臉,倒也不乏風騷一些的女人開心地瘋笑,如花亂顫,好像是渾身上下哪兒都發癢,隻有亂摸亂捏才透心的舒服。

人們都把這次極新鮮的“孛”會,當成草原上的盛大節日。或許,廣袤的草原太寂寥了,人們集會聚眾的機會太少了,所以才如此。

小鐵旦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跟著爺爺牽著馬穿行在這些熱鬧的人叢中,東看看西望望,長這麼大哪兒見過這場麵啊,暗自慶幸自己可來對了,可憐的爸爸和老嘎達叔叔喲,卻錯過了這麼好的機會。

“跟緊我啊,別走丟了!”爺爺不停地囑咐著他,不一會兒,他們終於尋到一家可以投宿,又可幫客人料理馬匹的臨時旅店。說是旅店,其實就是戳起了幾頂帳篷,往篷內地上鋪上幾張羊皮或氈褥等,再放一隻木製地桌就行了。客人可隨來隨走,說好價錢,一般都不付現金,而是秋後以羊、牛、馬來兌算。草原上的牧民樸實憨厚,即便不認識隻要說出哪屯哪鄉或哪個草甸子什麼什麼人,欠幾隻羊幾頭牛,到時盡管去趕牲口,絕不賴賬。

這是個來自甘旗卡鄉的大富戶伊達開的住店,還供一日三餐,用繩子圍出個院子範圍,在地上挖出的大灶鍋上,燉著香噴噴的羊骨頭,招來了不少投宿者。關鍵還供酒,供甘旗卡著名“燒鍋”——燒刀子鋪釀製的烈性白幹兒燒刀子酒。

鐵喜老“孛”一行人住下此店,把馬匹交給店的夥計,去飲水後趕到遠處的草甸上吃草。然後,他們先去觀看“孛”會賽場,以便心裏有個數兒。

問了半天,好多人都不知道那個比賽的場子設在何處,人們也好像不大關心此事,反正有熱鬧玩就可以了,管它那場子擺在哪兒,到時肯定會知道的。鐵喜老“孛”搖搖頭苦笑,最後,從人群中一個巡邏的“旗兵”口裏,才探清那場子設在西南甸子上。

當他們趕到西南甸子場子附近時,被這一帶守衛巡邏的旗兵和馬隊攔住了。

“幹什麼!幹什麼!往後退!”旗兵臉上可沒有節日喜慶之色,蠻橫地衝他們吆喝起來。

“我們是來參加‘孛’會的‘孛’,想看看場子。

“不行不行,王爺有令,場子先不許進入,開會前誰也不能入內,違者抓走押牢!”

“嗬,這麼厲害!不是賽場,倒像是法場!”門德“孛”說一句。

“差不多。快走,快走,再囉嗦,就不客氣了!”旗兵晃一晃肩上的槍,手中的刀。

鐵喜示意眾人往回走,免得門德等人火氣上來,跟王府兵痞們起了幹戈。場子這一帶的氣氛很是異樣,顯得冷清又神秘,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從遠處看不清場子內的布置情況。

鐵喜心中很不是滋味兒,一個千兒八百人的“孛”會,也不至於弄得如此緊張,如臨大敵的,王爺們到底安啥心呢?他真有些猜不透。到了晚上,他也沒心思去逛街或飲酒,吃完晚飯便早早歇息,養精蓄銳,考慮明天就召開的“孛”會事情。小鐵旦由門德他們領著,聽蒙古書去了,他一人和衣躺在氈褥上,望著帳篷圓頂出神。迷迷糊糊中,他睡著了,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中,他似乎身在一座大殿,外邊突然刮起大風,狂烈的黑風中,這座大殿飄搖不定,磚瓦掉落,牆壁殘破,急忙中,他用一根又粗又長的煞繩把大殿從四麵捆綁勒緊,以防吹散了架,直至挨過了大風。他在夢中魘住,正呻吟著醒不來時,小鐵旦他們回來了,見他的樣子便推醒了他。他渾身大汗淋漓,驚魂不定。

“爺爺,你怎麼啦?”小鐵旦奇怪地問。

“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鐵喜回憶著剛才的夢,心有餘悸。

“嗨,爺爺,男子漢大丈夫還信那個!誰叫你剛吃完飯就睡的,你老總訓我飯後百步睡香長壽,你這是窩食兒!”小鐵旦童言無忌,學著爺爺的口氣訓斥起爺爺來,弄得鐵喜老“孛”也被他逗笑了,衝淡了不少不安的情緒。

“師兄做了個啥夢,如此上心,說來聽聽。”門德“孛”問。

“我身處在一座大殿,結果這個大殿風雨飄搖,快被大風吹散架,我用一根粗繩強把它綁住穩住,唉,想來真險啊!”鐵喜的神情好了許多,沉思著說,“雖說是飯後窩食之夢,但畢竟是一個夢,或許是某種凶兆的預示也備不住,師弟,你研讀過《成吉思汗夢解》,對夢學頗有研究,能否解釋看?”

門德聽後笑了笑,說:“師兄有些多慮,夢有五不占:神未定而夢者不占;妄慮而夢者不占;寤知凶厄者不占;寐中撼病而夢未竟者不占;夢有終始而覺佚其半者不占。你這夢是屬於一二條不占之列,就是‘神未定’和‘多慮’而夢,強占也不驗矣。”門德口說不占,其實在心中也暗暗推算,“倘若硬占,你這場夢屬‘想夢’和‘象夢’之範疇,‘想夢’是‘日有所思,即有夢憂’;‘象夢’嘛,就是夢中有所象征也。大風撼殿,終有繩護,依愚弟測試,興許有難,但定能無恙而安全渡過,放心吧,師兄。”

鐵喜老“孛”頻頻點頭,說:“佩服,師弟這番點說,令老哥茅塞頓開,頗有心得。好,咱們早些歇息,明日還不知有何事等著咱們去闖哩!”

翌日。

他們早早起來,洗漱和喝完早奶茶,慢悠悠地向西南甸子上的場子走去。這裏已是人山人海,亂哄哄鬧嚷嚷,很多來看熱鬧的百姓都被攔住,不許往裏進,隻有“孛”和“列欽”才允許先到大門口帳篷處,報名登記。由於“孛”們都沒有證書,好多想看熱鬧者,冒稱自己是“孛”後也混了進去,於是在報名處登記的“孛”數已超過了兩千人。而那位胖胖的登記官員,微微笑著也不在乎真的假的,隻要來報名參賽,都統統登記放行,每人發紅綢布條,上邊書寫“××孛”字樣,掛在脖子上,並憑這綢布條通過幾道崗,才走進裏邊真正的場子。

“沒想到科爾沁草原上有這麼多‘孛’,都從哪兒冒出來的?”維持秩序的旗兵說。

“可不,就像是聞著血腥的蒼蠅,嗚鬧兒嗚鬧兒的!”另一兵丁附和。

“待一會兒就知道他們,有沒有真本事了,嘿嘿嘿……”那位管登記的胖官員,如貓頭鷹般陰森地冷笑。

“待一會兒怎麼個知道法兒呢?”鐵喜老“孛”擠過來,一邊登記一邊笑著問。

“不用多問!到時就知道了,你也是‘孛’嗎?”胖官員變了臉,盯著鐵喜老“孛”問。

“算是吧。”

“你們這麼多人都是‘孛’呀?還有這十來歲的小娃子也是?”胖官指著小鐵旦喝問。

“我三歲學‘孛’,現在已有七年了!”小鐵旦毫無懼色朗朗作答。

“唔……你老就是鐵喜‘孛’呀?聽說過,聽說過,挺有名氣嘛,好好,這小的也算一個!”胖官看了鐵喜寫下自己的名號之後,態度變得熱情起來。

鐵喜微微笑著:“老朽就是鐵喜,承蒙官爺誇獎……”他湊近那位官爺,暗中把一卷銀票子悄悄塞進對方的袖口中,低聲問:“官爺,能否透露一下王爺們的考法兒?”

那位胖官收了銀票,左右看一看,往鐵喜老“孛”的手掌裏用手指比畫了一個字。

“嘎樂(火)?”鐵喜驚問。

“對喲,小心啦。”胖官悄聲說。

鐵喜老“孛”沉吟片刻,又低聲向那位胖官說:“官爺,老朽帶他們先到外邊準備一下行頭,再來進場子,通融一下。”

“好好,沒問題,開賽前啥時候進場子都行。”

鐵喜帶領門德等人又擠出登記處,走到外邊,向附近的一家新開的茶館那兒,買來兩桶水,說:“看來今天的‘孛’會不同凡常,那位官爺透露‘嘎樂’一詞,我想賽法兒可能與‘火’有關,你們用水沾濕各自的‘蒙皮法鼓’和法衣,再喝足水,盡量別撒尿排水。”

眾人全照老“孛”的意思做了,然後才重新返回報名處,領了各自的紅綢條,走進“場子”裏去。

“場子”設在一處地勢低窪的平展展草灘上,三麵高坡,惟有東南顯低,成為一個口子。正北麵的土台子上,設著王爺們就座的主席台或者觀閱台,上邊搭著遮日光的涼棚,用綠草野花在台兩邊紮出彩門,涼台正麵上頭插著哲裏木盟十個旗會盟青旗,圖案則是揚蹄的駿馬和展翅的猛鷹,十麵青旗迎風飄動,獵獵作響。盟主道格信大王是圖什業圖旗郡王,受清朝廷禦封的世襲王爺,成吉思汗親弟哈布圖·哈斯爾的第二十六代子孫,本名叫諾爾布仁親,由於這位王爺平時性情暴烈、手段野蠻殘忍,對手下奴才說殺就殺,仗著自己是受朝廷恩寵的命官,欺壓百姓,幾乎是無惡不作,人們故稱他為“道格信”——殘暴的王爺,也有叫“瘋王”的。此時,這位“瘋王”威風凜凜地坐在台上正中主位,兩邊則是被邀請來的哲盟十旗的王公貴族們。“孛”會總管,是達爾罕旗的管旗章京韓舍旺,正在台前台後地忙活。

土台下,站滿了來參加會的十個旗的“孛”和“列欽”們,按各自旗屬分別排隊,人數極多,真“孛”和假冒混進來的都一起擁擁擠擠,吵亂不堪。每人脖子上係掛著一個紅綢條,隨風飄動。

四周的坡丘上,布滿了從十旗調集而來的旗兵和馬隊,還有從臨近洮南縣、雙遼縣等地借調的奉天府所轄的荷槍士兵,把場子包圍得十分嚴密,封鎖得簡直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也飛不出去。一開始,這些“孛”們處於興奮狀態,並沒在意這狀況,隻覺得那隻不過是為了王爺們的安全和會場的秩序而已。會場裏沒有一個其他閑散人員,戒備森嚴。在眾“孛”們所站位置的後邊不遠處,有一個用矮土牆圍出的圈場,大約有一百平方米的麵積,不知幹什麼用。

這時,韓舍旺總管站在土台上,衝下邊的眾“孛”喊道:“大家安靜,安靜!現在請哲盟十旗盟主圖旗郡王老爺,給大家訓話!”

大腹便便的瘋王,由下人扶著走到台前,一臉橫肉,滿嘴金牙,兩隻黃豆般的圓圓小眼閃射著兩道寒光,開口訓起話來:“孩兒們,你們現在都是寫了名號的‘孛’,這台前一站黑壓壓一片,他娘的,真他媽多,咱們科爾沁草原上,沒想到養著這麼多的‘孛’,哇哈哈哈……”道格信瘋王張開大嘴狂笑起來,那兩排金牙在秋日陽光下閃閃發光,“今天,老王我考考你們,你們這些領了名號的‘孛’有沒有真本事!哇哈哈哈……考法也簡單,在你們身後的那座土牆裏,我擺了五六百隻大缸,缸是空的,裏邊可裝兩三個人,哇哈哈哈……”

“哦——”眾“孛”的嗓音拉長了,吃驚了。

“擺空缸幹啥呀?考啥東西呢?”

“孛”們議論。

韓舍旺揮揮手:“安靜!聽王爺訓話!”

瘋王輕蔑地俯視著台下眾“孛”,對他來說是一群如牛羊牲口般的奴才,冷笑著說道:“不是考!是烤!用火烤!用火烤你們!哇哈哈哈……”

瘋王又爆發出一陣狂放而冷酷的大笑。

“火烤?火烤活人?”

“那受得了嗎?這、這……”

台下的“孛”們開始不安靜了,議論紛紛。

“不用擔心!老爺的考法比較特殊,你們大夥兒三三兩兩坐進那五六百隻大缸裏,大缸外圍都堆著幹柴,用火烤大缸,聽說‘孛’都有火功,這第一項就是,根據接受火烤的時間長短來給你們大家排名次!誰要是忍受不了火烤,隨時可以走離火場子,能忍受多長時間算多長時間,熬到最後一個就是咱們哲裏木盟第一名大‘孛’!王爺我給重賞,發金冠、金法衣、金法鼓、金手劍!”

“噢!”

“孛”們愕然,那些混進來的假“孛”,和平時打著“孛”號活動的沒有真功法的“孛”們,開始驚恐不安了。

“好啦,我的訓話完了,韓總管,你們可以開始比考了!哇哈哈哈……”瘋王大笑著,回到座位上,同一旁的達爾罕旗同族王爺交談起來,臉上的得意笑容背後,隱藏著極其陰冷而不可告人的用意,一旁的眾王爺們見他的狂笑樣子,也都不寒而栗。

韓總管向瘋王爺點頭哈腰,謙恭微笑,並附在他耳旁說兩句,見瘋王爺點頭首肯,才走到台前說道:“大家聽著,比考馬上開始,有誰不想進場子參賽,可以舉手,站到左邊去,但是要按照大王爺的指令,賞一百馬鞭就可離開會場,好,有沒有現在就想退場的!”

台下,黑壓壓的人群中一時鴉雀無聲。那些冒充的假“孛”們,左右為難,留也不是,離也不是,怕火烤離場子吧,可那一百下馬鞭也夠受的,不是半死也皮綻肉開。而真“孛”們呢,也有苦衷,雖然練過些“孛”的火功,可是能忍受多長呢?坐進那大土缸裏受火烤,那滋味可也夠受的,好在有個僥幸心理,王爺有話,不能忍受可以隨時離開火場子,所以“孛”們的心態稍微好一些,安穩一些。而且大家發現,進了這個會場,四周都被旗兵、馬隊、士兵層層把守包圍,想不參加考賽,不挨皮鞭輕易離開,談何容易!人們這才有些後悔起來,尤其那些假“孛”們,隻為了混進會場看個熱鬧而受這份罪,可太劃不來了,欲哭無淚,深感到瘋王爺的殘暴用心和折騰人的鬼把戲!瘋王、瘋王,可真是名不虛傳!

韓舍旺提高嗓門,連問三遍。

這時,有幾十個混進來的假“孛”最後權衡利弊,還是覺得馬鞭之苦比火烤好受一些,於是紛紛舉手站到左邊去了。接著,也有幾十人學著他們的樣子站過去了。

韓舍旺一招手,從土台後邊的帳篷內,走出幾十個手持馬鞭的赤膊大漢,列隊站在土台左側,準備對退場的假“孛”執行懲罰。

“哦——”人們一見這陣勢,嚇得失聲,還想站過去的一些人都縮脖兒又回來了。

赤膊大漢們,開始鞭打那些想退回來又不可能了的假“孛”們。頓時哭聲大起,喊聲震天,皮鞭抽打聲,人們鬼哭狼嚎的哭叫聲,摻雜混合著在空中傳蕩。這邊,站在場內的眾“孛”們,都不寒而栗,變了臉色。

“哇哈哈哈……”瘋王開心的笑聲,從台上傳出來。

鐵喜老“孛”和他的人,始終站在眾“孛”中間,靜靜觀察著事態的變化,此刻雙眉緊皺,把嚇壞的孫子小鐵旦護在懷裏,低聲安慰:“別怕,有爺爺在,放心。”

“我不怕,爺爺,你從小傳我火功,現在正好用得上,驗一驗。”小鐵旦雖然臉色發白,但還是很勇敢地如此說,擲地有聲。

門德等眾人本也有所畏懼,見小孩兒都這樣說,也都豪氣頓生,收心斂氣,準備應變。

鐵喜老“孛”悄悄對門德等人說:“看來登記處的那位官爺沒有瞎說,果然跟‘火’有關。見這架式,事情很不簡單,我懷疑這一切備不住是個圈套……你們進火場子後,別為了什麼名次耗時間長,快點離開,還不知道發生啥事呢!”

門德等人應允。這時,受完一百馬鞭懲罰的那些人,都被人拖出會場去了,沙地上留下了斑斑血跡和碎布爛鞋。

“好啦!該走的都走了,留下的,你們都是真正的‘孛’!”韓舍旺又開始在台上陰陽怪氣地喊話,眼睛冷冷地巡視著台下的眾“孛”們,“現在,真正的‘孛’會比賽——火烤‘孛’功開始!你們大家排成兩隊,隨兩邊的衛兵進場子,按照規定,兩個人或三個人坐進大缸中!等火燃起之後,你們可以根據自己的承受功力,隨時可以脫離火場子,從這扇進去的門出來,到台上來報出名號,再等待最後的名次排列!聽明白了嗎?”

眾“孛”們都忐忑不安,不知火場子內的真實情況,大家都心中沒底。但事已至此,退又退不得,隻好硬著頭皮往火場進了,好在隨時可以自由出入。

那些手持皮鞭的打手們,拖出那些挨打的假“孛”之後,又回來帶領這些留在會場的真正“孛”們,走進已打開柵欄門的土牆圍子裏去。

土牆圍出了一片很大麵積的廣場平地,裏邊整齊而密實地排列置放著幾百隻大缸,星羅棋布,大口朝上,真不知王爺們從哪兒的燒窯子那兒弄來這麼多大缸!可見其用心良苦。缸陣周圍以及隔開的行間,都堆積著山包般高的幹木柴,都是些坨子裏的杏樹疙瘩和老榆木塊兒,上邊都澆灑了牛油麻油等易燃物,油光閃閃。土牆外圈,已圍上來那些旗兵、馬隊和借調來的士兵們,虎視眈眈地監視著已入缸陣的上千號的“孛”們,預防他們逾土牆逃走。

鐵喜老“孛”選擇靠中間的一隻大缸,抱著孫子小鐵旦坐進去,裏邊倒寬敞,兩個人並不感到擁擠。挨著他的是門德“孛”和一起來的其他幾位“孛”,都兩三人一夥兒坐進大缸裏。

那些打手們,安頓完這些上千個“孛”都坐進缸裏之後,魚貫退出柵欄門,然後關死了那板門。

韓舍旺從台上看著土牆裏的情況,向道格信瘋王請示道:“稟報王爺,一千多個‘孛’全部進入大缸中了,請王爺發令吧!”

“哇哈哈哈……有趣!甕中燒孛,有趣!”瘋王拖著臃腫肥胖的身軀,站到土台前,眯縫著黃豆眼觀看土牆裏的缸陣,“他媽的,都給我當縮頭烏龜了!媽的,這回看你們這幫平時神氣不凡的兔崽子們真本事了!韓總管,奶奶的,你真是神機妙算!”

“哪裏,哪裏,都是大王的指點,大王的決策英明!”韓總管謙卑而諂諛地說。

“點火!給我燒!燒!!”這位名叫諾爾布仁親的圖什業圖旗郡王、哲裏木盟十旗盟主、成吉思汗親弟哈布圖·哈斯爾第二十六世孫、外號叫“道格信”瘋王的蒙古王爺,胖手一揮,陰冷地狂笑著,下達了科爾沁草原曆史上最殘忍最冷酷的一道命令。由此寫下了東部蒙地慘絕人寰的“燒孛”這一血腥的曆史事件。

包圍著土牆的那些旗兵們,此時把手中的火把點燃,紛紛擲進土牆之內的幹柴上。“呼啦!”木柴堆猛地燃起來了,漸漸形成了一道熊熊燃燒的火牆,把坐著“孛”們的缸陣,包圍在一個很大的火圈中。環繞缸陣,堆積如山的老杏樹疙瘩、老榆木塊兒,一旦燃起來火力旺,熱焰凶猛,持續時間長,霎時間,黑煙滾滾,火龍躥動,幹柴“劈啪”亂響,幾丈高熊熊噴燃的火焰山,頃刻間吞沒了由幾百隻土缸組成的這片缸陣。開始,火力烤不到中間缸陣,因中間本有涼爽空氣,漸漸,大火越燒越旺,中間的空氣愈加稀薄和熾熱起來,強烈的熱度開始炙烤得缸裏的“孛”們難以忍受了,中間地帶似乎空氣也燃起來了。

外圈兒缸中的“孛”們,開始往外逃竄。

鐵喜老“孛”一見這架式,趕緊一腳跺碎大缸底部,再用腳用手刨挖出下邊地麵濕土層,讓孫子蹲在下邊小坑中接住濕氣和地氣,他自己則蹲跨在孫子頭上,脫下水沾濕的袍衣遮在大缸上口,然後揮手“咚咚”敲起蒙著牛皮的法鼓,嘴中念念有詞地做起“孛”法來。一旁的門德“孛”,也學著師兄的樣子做起法事。

這時,內圈兒缸中的“孛”們,也開始往外逃奔。

“救命啊!受不了了!”

“別燒了,火太大了,要出人命啦!”

“孛”們擁向進來的那個有門的方向衝去。有些“孛”的衣帽已著火,慌亂中就地打滾滅身上的火。可擁過去的眾“孛”們發現,那道門已不見了,那扇柵欄門也已燃燒起來,門口重新堆放了幹柴,大火封死了出口。

“瘋王爺要燒死我們啊!”眾“孛”們這才徹底明白,他們落進了一個可怕的陰謀,殘暴的瘋王不是要他們比“孛”法,而是要“孛”們死,要把“孛”們活活地燒死!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而且要把“孛”們一網打盡!

“救命啊!快放我們出去!”

“別燒了!快滅火啊!”

“求求王爺!我們還有孩兒老小啊!”

“孛”們在大火中喊叫、哭嚷、求救,尋找出口,尋找火力弱的方向。可是四周全是衝天的火焰,茫茫火海,衝哪個方向隻要掉進那大火中肯定片刻化歸灰燼。“孛”們開始絕望。

土台上。那位道格信瘋王帶領眾王爺都走到台前,從高處觀望火海中的眾“孛”們的烤火比賽。

“哇哈哈哈……燒得好!這遊戲真他媽有趣!真他媽好玩!燒!快燒!龜孫子們快施‘孛法’呀!快跳快唱啊!哇哈哈哈!”瘋王爺紅了眼,這個“遊戲”大大刺激了他的欲望,臉上肥肉抽搐著,張牙舞爪,狂叫瘋笑。有些心腸軟的王爺,不敢目睹這慘狀,低下了頭,可又畏懼瘋王的淫威不敢說話。韓舍旺總管陪著自己的達爾罕旗王爺,站在台前,不時向另一旁的瘋王諂媚地笑一笑,那位傻不傻呆不呆的達爾罕王,也開心地大笑著,誇讚著韓總管和瘋王爺,想出這麼一個天下無二的好玩的“遊戲”供他們欣賞。

這時,有幾個身強力壯的“孛”,從原先進口的門那兒衝出火圈兒來。可身上都著起火,又被早已守護在火外的旗兵馬隊的惡漢們,一擁過去用鞭子抽打著他們,把他們重往火裏趕,有的幹脆抓起來扔回火圈之中。很快加大火勢,封住封死了這個口子。

火海之中,外圈的土缸經不住火烤紛紛爆裂,上千個“孛”們鬼哭狼嚎,在火海中左奔右突,衝出去的仍被打回來或拋回來。人們詛咒、哭喊、暈厥、奔突,亂成一團。也有一些“孛”們顯然功力非凡,紋絲不動地坐在缸中,有的或念咒,或丟“鬼”,或揮劍,或擊鼓,各顯其能,拒避著火舌炙烤。惟有老“孛”鐵喜的那座缸,與眾不同,上邊蓋覆著一件大袍,濕漉漉,冒著白氣,火舌躥到缸上,又神奇地被一股從鼓起的衣袍中升起的濕氣所擊退。他旁邊門德“孛”的坐缸則不同了,雖然上邊也蓋著濕袍子,可已經開始烤焦,沒多少濕氣,馬上就要起火,情況岌岌可危。

“門德師弟,跺碎缸底,接土地中的濕氣往上抗!”鐵喜老“孛”坐在這邊的缸中,似乎感覺到了旁邊的情況,大聲提示道。不一會兒門德坐缸情況有所好轉,顯然他領會了師兄的指點。他們帶來的幾位“孛”們,沒有他們二人的功力,無法抗拒大火的燒烤,坐缸也爆裂,便紛紛逃竄出來,加入了那些尋找出口的眾“孛”們的群體。

大火還在燒。

火圈中的狹地,空氣在燃燒,土地在燃燒,人也在燃燒。可憐的“孛”們,年老體弱者,多數被煙熏火燎倒斃在地,身強力壯者或有些功力者,也幾番衝撞火牆後,都毛發燒焦、衣衫起火、狼狽不堪,也隻等精疲力竭之後烤死或熏亡。

幹旱的天氣,似乎什麼都能燃燒,包括那天上的白雲也被燒起來變紅了,於是招來了常見的西北風。風乍起,火勢更猛,烈焰滿天飛舞,然而火勢全被大風吹向東南方向。於是,守護在東南邊土牆外的旗兵馬隊們受不住了,大風把火焰全往他們身上刮,一時騎兵們向兩邊閃開了空間。在火的縫隙中發現這一狀況的“孛”們,機不可失地全都不顧死活衝過去。火和兵的包圍圈,終於被撕開了一個口子,還活著能跑的幸存的“孛”們,全衝出那個口子,向荒野上逃竄。於是,原野上到處奔逃著燃燒的“火人”。

“抓回來!全給我抓回來!趕回火場!”瘋王狂叫。韓總管把手中的令旗一揮,傳達出命令。

巡邏埋伏在外圈的士兵和騎兵們,衝過去了,他們多數人手裏揮動著套馬杆,騎馬追擊逃竄者。追上後用套馬杆套住,拖在馬後又把他們拖進火場之內。有的“孛”動手反抗,士兵們便用刀砍,用箭射,開槍打,馬蹄踏,手無寸鐵的“孛”們衝出火場子已經半死不活,哪能經得住這番衝殺砍戮,在東南這片口子一帶,很快屍體滿地,血流成溪,慘不忍睹。很快,東南口子又被堵住,逃出去的“孛”不是被砍死射死,就是又被抓回摔進大火內燒死,基本無活口。

沒有往東南逃的,隻是些氣息奄奄昏倒在火場之內無法動彈的“孛”們。他們有的燒焦,有的氣竭,有的烤死,整個火場內屍體堆積,一片慘狀,有些靠近火的屍體已開始燃燒起來,彌漫著濃烈的人肉燒焦烤糊的惡臭氣味,令人作嘔。

這是天下人類之間最殘忍的一幕大屠殺,一次曆史上罕見的科爾沁草原蒙古王爺“燒孛”、“滅孛”的野蠻凶殘的行為,至今草原上的人們說起來都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如掉進恐怖的噩夢中一般。

濃煙終散盡,大火終熄滅,熊熊火焰終變透明的紅霧,火場內的景象一一清晰起來。

韓總管派士兵走進場子裏查看。

有一奇異的現象呈現在士兵們眼前。

在眾多的屍體和滿地的缸瓦碎片中,場地內還完好無損地矗立著一些大土缸,數一數正好有十三隻。當士兵們靠近那些缸時,一股灼燙的熱氣逼得他們紛紛後退。

“報告王爺,場內還有十三隻大缸,不知道裏邊的情況,沒法兒靠近,有些古怪!”士兵跑去報告。

“什麼?還有這等事!走,下去瞧瞧!”瘋王瞪大了圓眼,來了興致,驅動肥碩的身軀走下土台,向火場裏走過去。後邊跟著韓總管和達爾罕王,以及幾個膽大些的其他王爺。

火場裏,冒著青青的淡煙,遍布著透明的紅霧。士兵們清除路口的紅白色火炭,請王爺們走進去。瘋王哈哈笑著,踏著遍地焦糊的屍體人肉,向那十三隻透著古怪的大缸走過去。

果然,大缸外皮燒成暗紅色,散發著灼人的熱氣,無法靠近。尤其一隻缸被衣袍遮蓋著上口,那件大布袍子經曆了這場大火依舊完好,從上邊還冒著淡淡濕氣白煙。而且,似乎還隱約聽見從裏邊傳出的“咚咚”鼓聲。

“他娘的!這是啥妖怪?快拿水來,澆在這隻缸上,老爺我非要見識見識!”瘋王下令。

下人們立即抬來了幾大桶水。

“澆!”瘋王命令。

“卟!”接著,“嘭”的一聲,見水後火紅的大土缸立即爆裂開來,碎瓦片堆散在地上。這時,裏邊的“妖怪”呈露出來了,一位黑胡白發老者跨腿蹲立在那裏,發須上掛著白霜,法鼓上結著冰碴兒,怒眉高聳,法眼緊閉,嘴裏渾厚地呼號道:“長生天乃我父,長生地乃我母,我乃天地之子,天地間的木火乃我祭物,豈能傷害我發毛矣!”

他就是鐵喜老“孛”——科爾沁草原蒙古“孛”的傑出代表人物,十三位幸存者“孛”之首。而在他的胯下,蜷曲昏迷著一個十歲小孩,身上還潮濕,生命顯然無憂。

“妖怪!妖怪!你是什麼人?”瘋王這時才生出一絲驚懼心理,往後退著步子發問。

隻見鐵喜老“孛”微微睜開布滿血絲的紅眼,怒眉高揚,“咚”地一擊法鼓,朗朗答道:“我乃鐵喜老‘孛’,庫倫旗人士,學‘孛’六十年,微有小成,上對得起天地父母,下對得起蒙古百姓!老爺,今天你造了大孽,會有大的報應,不得善終!”

“快殺了他!殺了他!”瘋王顫栗著大叫。

“別費心了,王爺,這麼大的火燒不死我,你那幾隻火槍刀劍更奈何我!隻要他們一動,你和在場的這些王爺都不會有好果子吃!我一生沒殺過人,殺人不在今天。你還是當著這麼多人,還有外邊那些圍過來的千萬個草原百姓,兌現你說出去的諾言吧,賞賜這些還活著的十三名大‘孛’,我們是真正通過了大火比賽的蒙古‘孛’!”

這時,那些陸續從缸中走出的其他十二名“孛”,手擊皮鼓,晃動彩衣,作歌而來。

“孛”法通天的鐵喜“孛”,

架子十足的門德“孛”,

黑麵黑須的參布拉“孛”,

頭上冒火的李良“孛”,

腳下流汗的查列“孛”,

眾人的仆人寶力高“孛”,

群鳥的主人少布來“孛”,

拜天祭地的哈爾“列欽”,

拜山祭河的包迪“列欽”,

放“鬼”驅火的敖其爾“幻頓”,

吞水祭湖的吉達“幻頓”,

吞火祭樹的阿柏“幻頓”!

…………

這些安然無恙的十二名“孛”、“列欽”、“幻頓”——科爾沁蒙古薩滿教·孛的精華們,緩緩走過來,圍站在鐵喜老“孛”的身後,靜靜地注視著麵前的一幫殘暴的王爺們。

“好,好,本王爺賞賜你們,賞賜你們……”肥胖的瘋王心裏清楚,這些大火都燒不死的十三名“孛”,法力無邊,傷人於眨眼之間,現在千萬別惹他們,再何況外邊,已經圍過來了海水般的赴“孛”會的老百姓們,自己不能當眾食言和胡來,於是他又大喊道:“你們都是科爾沁草原上的‘神孛’!哲盟十旗王爺賞封的‘十三名神孛’!”

鐵喜老“孛”拍醒了小孫子鐵旦,他聽見了王爺的封賞,不服氣地叫起來:“不對呀,王爺,是十四名,十四名‘神孛’,還有我這一個小‘神孛’哩!”

“好,好,十四名,十四名‘神孛’!”瘋王說。

“好啊好啊!我也是‘神孛’,我也是‘神孛’……”可他轉眼一瞅周圍的滿地燒焦的屍體,立即緘口了,抓緊了爺爺的衣角,恐懼而憤恨地看著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