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喜老“孛”錚錚而言道:
“各位王爺,我們十三‘孛’記住了王爺的封號,但你們、王爺們,也要記住你們今天幹的活人的‘血祭’,我們蒙古‘孛’再殺畜血祭,但絕不殺活人‘血祭’!有一句古語說:拔劍者終亡於劍,天令其亡,必令其狂!你們記住這句話吧,王爺們!”隻見鐵喜“孛”往肩上一扛小孫子鐵旦,帶領十二名“神孛”往場外昂然而去,不再理睬發呆的眾王爺們。
從他們嘴裏又飄出“孛”歌來。
頭戴紅頂子帽冠的王爺們,
是閻王殿的劊子手托生;
從通紅的火缸中走出的十三神“孛”,
是父天母地孕養的精靈!
啊——噅——咿——
神奇的蒙古“孛”!
啊——噅——咿——
燒不滅的十三“孛”!
…………
四
篝火還未熄。白色灰燼中,透出暗紅色火光。
洋鐵盆裏,還殘剩著大棒子粥,沙漠中散發著誘人的熟米香氣。
三峰駝閉著眼咀嚼食物——豆餅草料再加鹽巴。眼睛雖閉,但耳朵始終支楞著,可聽八方任何細微動響。
兩位主人卻都沉睡了。他們挨著火堆,懷抱獵槍,鑽進毛皮睡筒中鼾聲如雷。
突然,三峰駝的鼻子“噴兒、噴兒”地響個不停,環眼驚瞪著離火堆不遠的一個暗處。主人未醒,駝鼻子聲響還不足以吵醒疲累後睡死的主人。
於是,有個黑影爬行著,“噌”地從黑暗處躥出來,迅疾無比地撲向篝火堆旁的食物。這是一隻野獸,隻是前兩肢短後兩肢長,如澳洲的袋鼠。隻見這隻怪獸,伸出前肢,猛地一抓那個剩有棒子粥的洋鐵盆,轉身就向外跑。由於匆忙,撞翻了腳邊的空鐵壺,“劈裏撲嚕”一陣亂響。
“誰?!”老鐵子驚醒,翻身而起,端起獵槍。隻見一個黑影抱著洋鐵盆,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啥東西?老爺子,啥野獸?”白爾泰揉著眼睛,也朝黑暗處矚望,可已什麼也看不到。
“我也不知道是啥物兒,可偷走了咱們吃剩的棒子粥,看來是米香引來了它。”老鐵子搖著頭,仍舊盯著那暗處說。
“看情形,那物兒是餓壞了,偷走偷走吧,怪可憐的,反正咱們有的是大棒子。”
“你說得倒輕巧,有米可洋鐵盆呢?我們拿啥熬粥?用手捧煮嗎?”老鐵子沒好氣。
“別急,老爺子,我也帶了全套野外用具!”說著,白爾泰從旁邊的馱架筐裏拿出一隻鋁盆。
“這還不賴。”老鐵子放心了,可仍有疑慮地深思著說,“啥物兒這麼大膽呢?大漠裏我還從沒遇上過這麼大膽的偷食動物!狼?豹?沙豹不會偷隻會搶,而且先撲人不會先撲粥,沙狼也這樣,隻對人肉感興趣,不會對人吃的粥感興趣。難道是……”老鐵子不說下去了,眼神一亮。
“難道是啥?老爺子,到底是啥呀?”白爾泰著急地問。
“說不準,”老鐵子裝了一袋煙,含在嘴裏,慢慢吸著,噴雲吐霧,“除非是人,也隻有人才對熟米粥感興趣……”
“人?這大漠裏還有野人嗎?”白爾泰驚問。
“不是野人,是真人,你也認識……”
“啊?她?!難道是她?!”白爾泰這才想到了誰,望著黑夜深處叫出大聲。
“我想可能就是她了,不會是真野獸。”老鐵子磕一磕煙袋鍋,斷定地說。
“那她不必來偷呀,她完全可以過來跟我們相認,向我們要吃的。”白爾泰不解。
“這你還不明白?她可能沒認出我們是誰,也可能跟隨那隻老銀狐,變得獸性了,另外就是她的腦子還是不正常,魔症著呢。不過,她出現就好,說明她和它果真在大漠裏遊蕩呢,我要通過她摸到那隻老銀狐!媽的!”
天亮時,他們又被一聲淒厲尖長的怪嗥聲驚醒了,還是昨晚黃昏時聽到的、那種被老鐵子稱之為“夜貓子”的聲音。乍聽起來,像長長的哀鳴,像失去親人子女後的悲婉的哭泣,那悠遠的泣訴般的聲音中,透出一股對天地間遭遇的深深不滿和控訴,是一種綿綿的哀怨和憤怒。隻要這聲音傳入你的耳膜,就如一把不可阻擋的鋒利冰冷的尖刀,穿透你的心肺,穿透你的神經,使你心靈深處震顫,為之情動,不由得生出一絲與它一起哭一起哀傷的共鳴。這是經曆過曠古的大悲大哀之後,才會產生的哀鳴長嗥。
白爾泰和鐵木洛靜靜佇立原地,諦聽這晨間祈禱般的哀婉嗥聲,臉色肅穆,莫名的悲傷情緒油然而生,眼睛都有些濕潤,這是一曲人類任何天才音樂家,無法創作出來的最動聽的獸類哀樂。
他們看見了它。
在東方不遠處沙梁上,佇立著它的身影。瑰麗的晨霞,映照著它那雪白色一塵不染的軀體,更顯出無比迷人的美麗色彩。
它揚起尖長的嘴巴,衝那輪從東方沙線上冉冉升起的紅金太陽,不停地悲嗥,似乎是向那輪火球傾訴自己的哀怒。它的毛茸茸長雪尾拖在地上,白潔的毛皮在霞光下,閃射著似銀如雪的亮光,令人頭暈目眩。而它的旁邊,也站立著一隻“怪獸”,它站的姿勢與那隻銀狐一樣,四肢著地,蹲在後兩肢上,前兩肢輕輕支著地麵,而一頭長發也已變得雪白,身上衣衫破碎成條狀隨風飄蕩。隻是嘴巴沒有狐般尖長,髒黑的臉上也沒有長出長毛,不過黃色茸毛已布滿臉頰,而且“它”的肚子似乎微微鼓起來了。
“是她們嗎?”白爾泰輕聲問。
“是它們。”鐵木洛老漢也靜靜地答。
他們倆再無話,似乎誰也不想打破這美麗瞬間。老鐵子也一反常態,沒去抓他那杆老獵槍。隻是靜靜地注視著沙梁上那一對天地間最奇特的“怪獸”組合。他猜不透,人和獸為何如此和諧,如此和睦相處,甚至相依為命呢?白爾泰思考的是另一層意思:珊梅活得挺好,她已變成另一隻“銀狐”了,是個“狐婆”,美麗的“狐婆”。她已經融入了狐的世界,融入了大自然,融入了大漠,學會了狐類的生存方式,其實說開來,她隻不過重新恢複了人類遠祖們的生存功能而已,每個人身上都具有一種獸性,隻要放進大自然中與獸類為伍,都能萌發出那種潛在的獸性功能。人本來是一種動物,隻是有了高級思維後,覺得自己不應是動物而已,除了這點,人與獸有何區別呢?照樣吃肉,吃得更狠更廣,照樣吃米,吃得更貪更多,照樣占有,占有的更奢侈更無境,照樣相鬥,相鬥得更殘酷更持久。其實,人比獸更“獸”,因而稱之為“高級動物”。
晨禱般的哀嗥結束之後,它和她從那座沙梁上消失了,無影無蹤。
老鐵子和白爾泰也收拾起東西,騎上駱駝,開始了漫長的追蹤。
後來,他們好幾次在早晨聽到過那祈禱般的哀嗥。他們倆心裏清楚,老銀狐失去那麼多親族,是何等的哀傷和悲痛,它惟有通過晨間寂靜,向世界,向莽莽沙漠傾訴自己無盡的哀思,呼喚同類的靈魂,呼喚新的夥伴。可它清楚,這廣袤的莽古斯沙漠裏,再沒有一隻與它共命運的狐狸了。
幹硬而黃褐色沙地上,隱約可辨那兩行不很清晰的遺跡。時斷時續,時而消逝於沙窪地幹蒿子叢間,時而出沒於丘壑縱橫的沙山之中,有時完全失去了她們的蹤跡。老鐵子下駱駝幾乎一粒沙一片草地去尋覓,最終還是從另一處有水或有野鼠的沙地上,找到那一對足跡。
“老爺子,你真是碼腳印追蹤專家!”白爾泰麵對著遠遠伸向大漠深處的那兩行足跡感歎。
“我真納悶兒,這隻老銀狐,帶著我那兒媳婦要去哪裏?它一直跟我們玩捉迷藏,想甩掉我們,它好像故意不回它的真正的巢穴。”老鐵子也望著那足跡出神。
“它還有一處真正的巢穴?”
“那是肯定的。它們出來覓食被我們撞見的。可這隻狡猾的家夥一發現被跟蹤後,就繞起圈子來,死活不回老巢了。它不回老巢,我們就沒辦法靠近它們,哦,這個老狐狸!”
“那咋辦呢?”
“別急。我琢磨著,它的老巢肯定在那兒,我們幹脆先直奔那地方,不跟它兜圈子了!”老鐵子一拍駝背,果斷地做出決定。
“那是在哪兒啊?啥地方?還多遠呢?”白爾泰疑惑地望著老漢那張在沙漠裏變得更粗糙更黝黑的臉。
“遠嘍,在大漠深處。是一座古城。”
“古城?”
“對,一座叫沙漠淹埋的古城。我們管它叫‘黑土城子’。”
白爾泰的眼睛突然一亮:“老爺子,我聽說過這個黑土城子,據史料記載,是一座被沙漠淹埋的古城。那次你說帶我去看一個地方,是不是說的就是這個黑土城子?”
“對,就是這黑土城子。”
“好哇!老爺子,那座古城裏究竟有啥呢?”
“到了那兒你就知道了。其實,我早就想到了,也就在那兒,老銀狐可以找到一處安全又溫暖的窩兒,這茫茫大漠,別處它是無法長期居住的。”
於是,經驗老到的鐵木洛老漢,做出了一項大膽的決定,放棄了繞著圈子步步跟蹤,而是直奔莽古斯大漠深處的那座古城——黑土城子,等待它們,以逸待勞。
“老爺子,你是啥時候去過黑土城子?現在還能找得到那兒嗎?”
“早哩——”鐵木洛老漢脫口說出,臉上閃過一絲對遙遠曆史回憶的專注神情,接著突又緘口。
“早是什麼時候?”
“好了!別刨根問底兒了!到了時辰,我自然會告訴你的!”老鐵子吼起來,顯然他是極不願提起往事,提起那遙遠的往事。
白爾泰閉住了嘴,不敢再觸動老鐵子那早年的曆史經曆,往日秘密。他告誡自己,耐心,再耐心,要像這眼前的沉寂的大漠般耐心,他已經接近那謎底,接近那深埋在沙漠下邊的曆史沉澱了,千萬不要操之過急。
他們默默地行進。整日地在駝背上晃悠,到了晚上便找一處沙灣子過夜,第二天接著走,沒完沒了,似乎趕著一個無頭無境的路。不知道終點在何處。
白爾泰的嘴唇皸裂,起滿水泡,冬末的漠風,吹打得那張白皙的臉已經又黑又粗糙,上邊長出了長長胡須,本已夠長的頭發現在更變長,看著似乎像個野人,隻是顯得極度的疲憊和虛弱。惟有那雙眼睛,始終閃動著希冀的光芒,倔強而勇敢地直視著茫茫前路。而且,那張嘴始終沉默著,從不多說一句廢話,也不打聽任何趕路程的情況,一切聽任鐵木洛老漢的安排。他深知自己該說什麼和該做什麼。
老鐵子心中,不得不佩服這個文弱書生的堅強和耐力。他甚至有些暗暗喜歡起這年輕人了,他那股為自己喜歡的事,敢於赴湯蹈火的勁頭讓他心動。要是自己的兒子鐵山,像他這樣多好啊,老漢心中突然冒出這樣一種念頭。他兀自笑了。搖了搖頭。
白爾泰在後邊的駝背上,聽見老漢的怪笑,抬起微閉的眼睛看了看老漢的後背,沒有說話。他已經很是木然。漫漫的路,茫茫的沙,他們都需要縮進各自的內心世界,回嚼自己的生活,反省人生得失。人類賢哲的感悟,不是在燈紅酒綠的鬧市和充斥銅臭的張狂飛揚的生活中所得,而應都在這種純淨的大自然懷抱裏,在毫無巧取豪奪、世俗紛爭的時候,也就是在這天人合一的狀態下,冥冥古井般的心境中,才能有真正的思考和樸拙的感悟。古時老莊如此,近代消亡的“孛”的賢哲們也如此,他們都是崇尚大自然,把自己置於自然狀態下,才獲得思想的解脫,哲思的飛躍。現代人正在失去人的自然狀態,忘卻了自己是什麼,來自何處和走向何處,這是現代人的悲哀,現代人變得“現代”之後反而迷茫了,反而呈另一種的愚魯了,隻知征服,隻知巧取豪奪,隻知更要“現代”。白爾泰忽然感覺到,人就像那被漠風吹拂的一粒粒沙子,時停時滾,時飛時聚,時在高空舞揚,時在窪地草根下埋沒,聚眾時千軍萬馬橫掃曠野,單粒時孤孤寂寂可嵌進獸毛草葉,一切活動、一切結局——甚至沒有的結局,全聽憑於大漠之風的強弱疾緩、東西南北上下左右的方向來定。漠風是沙粒的主宰。萬能的大自然,是人這粒粒塵沙的主宰,隻是,這粒塵沙被拋到空中時,卻忘卻了是風把它送上來的,便變得張狂起來,覺得自己是下邊塵世的主宰。這是一粒沙的幼稚和可笑,也是它的悲哀所在。他冥冥中感到,有一種啟示在催動著他,要不懈地追尋“孛”的賢哲蹤跡,因為那蹤跡正是現代人所失去的人的自然狀態,人的崇尚大自然的心靈軌跡,人在大自然之中的準確位置。人應該尋回自己的自然,恢複這準確位置。其實,人不應忘了自己是大自然的產物。所謂“上帝”創造了人類,這“上帝”其實就是大自然。
想到此,他突然朗朗一笑。於是嘴唇上的水泡破裂,滲出淡淡的血水,疼得他歪了歪嘴。
前邊的鐵木洛老漢回頭看了一眼他,然後又轉過去。不久,從他嘴裏飄流出一首古歌來。
當森布爾大山,
還是泥丸的時候,
當蘇恩尼大海,
還是水塘的時候,
咱們祖先就崇拜天地自然,
跳唱“孛”歌“安代”祭祀萬物——
哦,跳“孛”來喲!
哦,唱起“安代”!
我們崇拜長生天,
我們崇拜長生地,
我們崇拜自然萬物
——因為我們來自那裏!
哦,跳“孛”來喲!
哦,唱起“安代”!
白爾泰明白,老漢唱的是薩滿教的“孛”歌,也就在這大漠中亙古的寧靜裏,沒有任何生命痕跡的空天空地空沙間,他的心靈才會被勾回往日的歲月,回想起那些充滿生命活力的老歌。也就是這種環境裏,人才可能重溫過去,遙想當年,捕捉心靈中一閃而歿的往日輝煌來慰藉此時的孤寂。
蒼涼而雄渾的“孛”歌——“安代”旋律,代表了已逝去的整整另一時代,音律沉古而高亢,如風穿行高山鬆林間,如溪淌過清寂岩洞中,激越而不張狂,悠遠而不乏旋律,你眼前似乎浮現出藍色的大海和浮動著一座冰山,無限的高空中,一座火山口噴發著熾熱濃紅的岩漿,又似風雨中頑強的蜘蛛在續吐生命的絲網。
白爾泰的內心深深感動,屏住呼吸不敢出聲,捕捉和牢記著這古歌透出的所有含義。他拿出小本子,先記下那歌詞,又簡單勾記了那重要的旋律。
這時,老鐵子的歌聲戛然而止。
他的白駝也停下了。
“你看,古城,咱們到了。”老鐵子揚一揚駝鞭,指著前邊。
於是,白爾泰也看見了。黃澄澄的大漠沙山腳下,一座土城廢墟展現在眼前。
“萬歲!老爺子,你真把它從大漠裏撈出來了!”白爾泰高興地大叫,整整走了二十多天,大漠裏風餐露宿,日夜兼程,受盡風沙和冬寒之苦,終於有個目的地了。白爾泰長長喘了一口氣。
“黑土城子,還是老樣子。”老鐵子凝視著那座古城。
明亮的陽光下,在周圍莽莽黃漠襯托中,土城廢墟呈出暗褐色,殘垣斷壁,毫無生氣,更顯出荒涼而古舊。一隻老鷹在其上邊高空中盤旋,土城後靠的沙山,巍峨聳立又橫亙如臥龍,土城前邊則是一片平闊的沙地。
“走,咱們進城,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鐵木洛老漢抖動韁繩,驅動白駝。
駱駝們似乎也知道了將到達終點,都有些興奮地加快了腳步,“噢兒、噢兒”地叫起來。
哦,黑土城子。誘人的黑土城子。
五
她,孤獨地徘徊在村西北那片小榆林中。
麵容依舊清秀,經曆了前一陣感情的波瀾,她的神色卻沉穩了許多,不像當初那麼激情、幼稚和熱狂浮躁。抿緊雙唇,眼睛裏有了思索。
她時常到這無人的小樹林裏散步。想想心事,想想自己和那位遠赴大漠至今不歸的男人之間的情感之事。由於遠離了實在的人,她考慮起來冷靜了許多,這是個間離作用,距離產生思想。她在小沙村長大,長大後到哲盟的通遼師範讀書畢業後回村當個小學教師,後因大哥的關係改行當了一名文職人員,在旗府工作,在小小縣城,她是高傲的公主,雖然未見過大的世麵,可也在不大不小的中等城市通遼,接受過幾年中等文化熏陶,自然而然地在小縣城自命不凡起來。白爾泰的出現,白爾泰身上表現出的那種深層文化人的孤傲,一下子征服了她的心,她變得不顧一切,卻忘記了若違背自然程序,“強扭的瓜不甜”這一結局。於是,她要承受這種感情的折磨。她時時想,自己哪點做錯了,自己的條件、地位、家庭環境,以及品行相貌,哪一點比不上那個窮酸文人?可白爾泰的態度,若即若離地應付自己,深深刺傷了她那脆弱又高傲的自尊。
她此時的心情清醒了許多。她想通了白爾泰所說的話,先以朋友相處,她不能一見對方是合適人選,便以一種功利心態追求和捕捉對方。看來錯就錯在這裏。她兀自苦笑了,長歎一口氣。斜陽,暖暖地照射在沒有葉子的樹木間,腳下的土地稍稍變軟,冬天基本過去,沙漠這邊的田野上農民們開始勞作,大地正在複蘇。從土地上、從發青的樹枝上、從麻雀的歡叫上,都可聞到春天要來臨的氣息。
她心中也隱隱春潮泛動。一個花期稍晚的年輕女人,想委身於情郎的那種期盼和渴望,如那幹草根下新從土裏往上拱的嫩芽,使她心顫。
他為何還不歸來?就是他不要她,她也願意跟他在一起,工作,說話,一起尋找薩滿教的線索。她喜歡他那可笑的笨拙和木訥,他那固執和孤傲,有時沒必要的謙卑。
她著急,也有話告訴他。經過自己幾次拜訪老喇嘛,甚至由老支書齊林帶著她去找老喇嘛吉戈斯並抬出大哥,事情終於有了突破性進展。
據老喇嘛吉戈斯神神秘秘的介紹,鐵木洛老漢的一個叔叔當年曾經是一名薩滿教的“孛”。那會兒他小,也就是五六歲不很懂事,家人把他送到庫倫大廟上當小沙彌,在他七八歲時,旗上的喇嘛王爺召集了全旗的“孛”和“列欽”開會,勒令他們不再當殺生的“孛”,改邪歸正,讓他們轉信佛爺。從此,庫倫旗的“孛”迫於形勢,基本全歸順了喇嘛教,改信了佛爺,傳說當時有六個“特爾蘇德·孛”逃出庫倫,不知去向,後聽老人講,其中就有鐵木洛老漢的先人。留在旗裏的那位鐵木洛老漢的叔叔,雖然明裏投降了廟上,可暗中,要是百姓請他,他還是跳“孛”,後來被喇嘛王爺查禁。“土改”前幾年,因參與“倒喇嘛王爺”的運動,被庫倫旗最後一位王爺羅布桑·仁欽把他關進了大牢。後來,他從牢裏逃脫出來,回村裏務農,不久,又被旗保安隊拉去當向導,追蹤一夥兒叛匪,結果打仗時被叛匪的流彈給打死了。這就是他所知道的村裏最後一個“孛”的情況。當她問到鐵木洛老漢的情況時,老喇嘛說小時候他並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他們鐵家人也從未說起過,後來“土改”前後他從外地回村來的具體情況,老喇嘛也不很清楚。但從各種蛛絲馬跡和議論判斷,鐵木洛老漢的曆史跟“孛”很有關係,人們過去也曾議論過,他們家祖先中出過大“孛”。
她知道了這情況,心裏很興奮。終於幫助白爾泰辦成了一件事,摸到了新線索,進一步確定了鐵木洛老漢是最終關鍵人物。由此想到,白爾泰緊盯住鐵木洛老漢是何等正確。看起來木訥的這個木頭人,辦起事來的確心中有數。
她抬頭遙望西北方向,大漠茫茫。
此刻,你在哪裏?還安全嗎?何時是歸期?她輕輕歎氣。
她慢慢往回村的路上走。踩著幹軟的樹葉,聞著春天的潮氣。
在村口,她碰見二哥古順正和在老牆根曬太陽的胡大倫說話。胡大倫的病情顯然好了許多,神誌也已正常,不過臉色還是黃瘦黃瘦,一雙眼睛仍有些賊亮賊亮,透出一股神經衰弱者常有的那種失眠後的過分亮晶的目光。
“小樺,一個人野外瞎走,不害怕呀?”二哥古順遠遠打招呼。
“大白天的怕啥呀?老狐狸也跑了,啥玩藝還能嚇人?”古樺笑著看一眼胡大倫,“我呆在屋裏悶得慌,出來透透氣。”
一聽“老狐”,胡大倫身上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苦笑著說:“老妹兒別提那鬼東西了,想起來就害怕。一個人到野外散步,有心事吧?”胡大倫不陰不陽地笑笑,村裏早已傳開她和白爾泰談對象的事,他當然也清楚。
“我有啥心事啊,有心事的才是你們倆哪!在村頭嘰嘰咕咕,又不知神神道道地商量著啥鬼花樣呢!”古樺嘴上不饒人,如刀子般叨在他二人要害上。
“小樺,你咋這麼說話!”古順瞪妹妹一眼,“人家胡大哥病剛好,說說話也犯法呀?再說哩,大哥隻是讓他暫停了村長的職務,沒有說撤職,等病好了再說嘛,這就是說他病好了還可以當村長,是不是?”
“噢,原來你們倆在這兒鬼鬼祟祟,商量著如何複辟哪?真有你們的,還做你們的春秋大夢,出了那麼多人命關天的大事兒,還想著重新當官兒!唉,咱們中國人咋就都那麼官兒迷呢,包括大字兒不識幾個的農民!真是邪了門兒了!”古樺說完,揚長而去,丟下兩個人愣在原地光嘎巴嘴,瞠目而視又無可奈何。
“這丫頭越來越野了,不用理她,咱們說咱們的。”古順說。
“唉,這年頭,虎落平原,誰都叨咱們一口,真難咽下這口氣!”胡大倫忿忿地看著身後,村莊和田野上有忙碌的村民,“以前誰見我都點頭哈腰,殺豬包餃子都喊上我,現在倒好,有人路上碰見我昂著頭走過去,愣是沒見著我這大活人一樣!我有病想借劉三兒的好驢套車去趟醫院,可他愣是把我給撅回來了!你想這世道,這些勢利小人,當我在台上時,都一個個小哈巴狗似的,我放個屁都說香!現在我倒成了一堆臭狗屎,誰見了都躲著走,真他娘的腿!”
“我還不是一樣,咱們隻好忍一忍了,胡大哥。那一天,我去鄉裏見著劉鄉長,訴了訴苦,他卻叫咱們別再折騰了,說上次是咱們拐帶了他受通報批評。這小子現在也猾得像兔子一樣了。”
“都他媽為了保官保烏紗帽,往後不用理那孫子!”胡大倫琢磨著心事,又說,“聽說你大哥上盟裏開會去了,不知回來沒有,咱們這事還得找他。旗裏邊有傳聞,說你大哥要調到盟裏去,上邊要派個新旗長來,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我也聽說大哥要動窩兒,上頭征求過他的意見,好像他表態不把庫倫北部沙漠治出個樣子,哪兒也不去。你說他傻不傻,提拔他到盟裏去當官兒,他還不幹!”
“哼,你我懂啥,人家下的是大棋,將來搞出大成績,那提的官兒還不得更大呀!可話說回來,這北部沙鄉沙漠治好談何容易!不小心還有陷在這兒的可能喲!”胡大倫莫測高深地說著,歪起頭看一眼有些變涼的太陽。他背後是一堵矮牆。舊土牆被人遺棄不用,風蝕雨淋後變得上豁下空,不知哪一天一陣大風會把它吹倒,可此刻依舊苦撐著,頑固地挺立以顯示自己還是一堵牆。
“是啊,我也覺著玄乎,啥‘家庭經濟生物圈兒’,名字倒好聽,可村裏像老鐵子倔巴頭那麼往死裏幹的有幾個呀?別說,我大哥還真看上他了,說是還要讓他當村長哩!”
“啥?有這事?”胡大倫立刻盯住古順問,聲音都變了。
“當然有了,都找他聊過,隻是他沒答應,說先進大漠,殺那隻玷汙了他家祖墳的老銀狐回來再說。你沒瞧見咱村的村長位子,一直空著嗎?你當是真留著等你複出哪?早有主兒嘍!”
“不成!我是大夥兒選出來的村長,憑啥撤我?我現在病好了,我要開始工作了!讓誰也不能讓那老倔驢騎到我的頭上來!”胡大倫喊叫起來,黃臉發青,亮眼睛更亮更鼓起來,從土坎兒上霍地站起身,向村裏走去。
“你幹啥去呀?”古順從他身後問。
“我去找老齊頭兒,告訴他我病好了,我要當我的村長!”胡大倫頭也不回地留下這句話。
古順有些後悔自己多了一句嘴,給齊林支書惹出這個麻煩來,不過轉而一想,也好,讓他去折騰折騰,出出氣。自打被免了副村長和民兵連長的職務,他總覺得空落落的,沒有了往日的權力,在村裏很不習慣,心裏不順暢堵得慌,有時心中暗暗責怪大哥太不顧手足之情,沒有關照自己。因而他常常希望村裏再出點啥事,看看熱鬧。
齊林老支書剛從沙坨裏回來,捶著腰,準備吃飯。這時,臉色異樣的胡大倫走進他的屋裏來。
“老胡,坐坐,你這是稀客,身體咋樣?一塊兒喝兩盅?”齊林熱乎地寒暄著,心中也犯起嘀咕:他這是啥來頭兒呢?
“老支書,我現在還有啥心情喝酒喲,我有話跟你談。”胡大倫坐在炕沿上,不冷不熱地開口。
“有話跟我說?好哇,咱們倆也好久沒說話了。”齊林拿出一盒煙遞給胡大倫,他自己是不抽煙的,他的支氣管兒就是年輕時被煙熏壞的。
“老支書,我的話也很簡單,現在我的病全好了,精神也好多了,我想,嗯,出來工作……”
“出來工作?”齊林心中吃了一驚。
“是的,村裏的工作這麼多,不能老讓你老人家一個人撐著呀?我就出來當我的村長,給你減輕點負擔吧!”胡大倫說得一本正經,毫不含糊。
聽了這話,齊林老支書似乎不認識似的看了看胡大倫,又懷疑他是不是精神上還有些不正常,可對方鎮定自若,氣色冷靜,隻是口氣上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這回齊林老支書犯難了,他怎麼答複呢?難道胡大倫真的至今不明白,上頭古旗長他們實際上已經撤了他的職嗎?出了那麼多事,沒對他進行明確的處分,是因為看在他病情較重,又是屬於精神方麵的毛病,所以把事擱起來。可是換村裏的領導班子,重新整頓班子這事,是古旗長早就明確定下來的事了,而且也早已內定,等鐵木洛老漢回來後讓他當村長,帶領全村人治沙搞“生物圈兒”。現在胡大倫公開要求恢複職務,自己咋答複好呢?齊林老支書琢磨片刻,仍笑吟吟地對胡大倫說:“老胡啊,你想工作的心情我理解,可這事不是我老齊頭能定的事,前一陣子的事,旗裏決定整頓咱村領導班子,要提前換屆,隻是因為有些具體原因,暫時讓我這老病號代理兼管著,這不,這些日子我天天往沙坨子裏跑,搞調查搞測量,準備把那些能改造的沙窪子全分給各戶,攤牌著幹,旗和鄉裏的治沙工作隊也馬上要進村了,大家都忙得顧不上啊。你的事到底咋著,那隻能等古旗長從盟裏開會回來,由他定了,你就直接找他提要求吧,好不好?我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還不知道幹幾天呢?”
一席話,說得胡大倫不知道怎麼再開口,心中暗罵:老狐狸,輕巧地推到上頭古旗長那兒了,真他媽油滑透頂!
“那照你的意思,村班子要是整頓我還有事了,是不是?”
“有沒有事,我可不敢說。前一陣兒,抓了幾個,古順被他大哥臭罵一通就地免職,楊所長也受處分調離咱們鄉,劉鄉長受通報批評,老胡你想想,咱們村出的事小嗎?你老胡前一陣兒有病,精神又不大好,所以旗領導沒找你談,讓你好好養病,尤其考慮別再讓你精神上受刺激,領導上對你還不錯的……”
聽到這兒,胡大倫啞口無言,心裏已經清楚,那話的意思是你老胡不知輕重再鬧騰,那等於自己去主動申請處分或處理呢。可他心裏不服呀,要是真的讓那個死老漢上台,那還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嗎,經曆了這麼多年大風大浪,好容易熬到哈爾沙村的頂上位置,就這麼輕而易舉、稀裏糊塗地下來,他實在不甘心,咽不下這口氣。可這老齊頭說的也是實情,別的當事人都受了處理,自己因病逃過這關,如果再提舊賬,自己真備不住是主動申請處分呢。
他有些悻悻地告辭出來,回家的路上心裏咬著牙想: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咱們等著看,我就不信我老胡的路子走到頭了!
“胡大村長,你這是跟誰叫勁呢,咬牙切齒攥拳瞪眼的!嘿嘿嘿……”有一人從路旁鑽出來,陰陽怪氣地衝他說。
胡大倫一見此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吃了蒼蠅般地厭惡起來。說話者是杜撇嘴兒“杜半仙”,額頭上紮著黃布帶,黃不拉嘰的臉上擠堆著肉皮幹笑,一雙眼睛比胡大倫的眼睛還賊,如水缸裏掉進兩隻亮玻璃球般死亮死亮。那麻稈兒似的瘦小身板兒,一笑三晃,要是風吹得厲害點就刮倒的樣子。顯然,她也大病初愈,拄著拐棍在村街上溜躂,這都是些閑不住的主兒。
“死巫婆兒,閃一邊兒去!別叫我惡心!”胡大倫惡語相加,毫不客氣地把氣兒向她撒。
“嗬,官兒下來了,僚兒還沒下來,脾氣還挺大!你別走,我有賬跟你算!”杜撇嘴兒攔住了要走的胡大倫。
“耍啥無賴,我不欠你一分一毫!”
“啥,你帶人開槍打傷我,就把那個愣頭青推出去當完事啦?你是罪魁禍首!我住院那麼長時間,我的醫藥費,身上的損失費,都衝你要!你得給我賠償!”杜撇嘴兒嚷嚷起來。
“你那是搞迷信,自己撞槍口的,你賴誰呀!”胡大倫沒想到杜撇嘴兒會來這一手,有些慌。
“誰說搞迷信就可以開槍打?還有沒有王法?你還是共產黨員、當村長的官兒哩!你得給我賠,不賠,我告你去!”杜撇嘴兒不是省油的燈,不是一句“搞迷信”就能嚇退的主兒。其實她那醫藥費,大部分已由那位開槍的愣頭青家承擔了,她隻是覺得放過了主事者胡大倫,太便宜了他,所以心裏有氣地來跟胡大倫攪和搗亂。
“你去告吧,我等著,我老胡怕過啥了!”說著,胡大倫繞過巫婆杜撇嘴兒,心虛地疾步而去。
“哈哈哈……看你那熊樣兒!不怕?你別走啊!哈哈哈……我真告你,你等著!”杜撇嘴兒在胡大倫身後開心地大笑起來,挖苦地損說著,渾身亂顫。
村街上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一隻狗圍著老巫婆兒,轉來轉去,她拿拐棍衝狗劃拉了一下,狗卻咬住了她的棍子,一下子把她拽倒了。人們轟地樂了,一個小孩兒叫走了狗。她從地上爬起來,拍打著屁股上的土,邊罵邊搖晃著走。
“這是啥世道!狗和人都欺負我!狗和人都一個德性,都雞巴會咬毛!”
聽她滿嘴髒罵,人們又轟地樂了。
小小哈爾沙村,每天啥新鮮事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