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1 / 3)

人的大腦哎——

病得不輕,

六神無主喲——

走向灰蒙,

回歸吧,回歸——

這是銀狐的預言,

這是銀狐的圖騰!

記住吧,人們!

記住吧,眾生!

——引自民間藝人達虎·巴義爾說唱故事:《銀狐的傳說》

銀狐又吠嗥起來。

站在高高的沙丘頂上,向著東方,向著大漠,揚起尖尖的長嘴,久久悲涼哀婉地哭嗥。整個沙漠,甚至整個宇宙,似乎都被它的淒厲的嗥聲所震住,陷入一片死靜,沒有任何反響。惟有這銀狐的悲啼在久久飄蕩著,慢慢消逝在蒼茫的天際。

“狐婆”始終依偎在銀狐身邊。

似乎來了興致,“狐婆”也學著銀狐的樣子,揚起短嘴,衝著東方的天空尖叫了一嗓子。這一嗓子卻把銀狐嚇了一跳,回首看了一眼“狐婆”,大概它沒想到,這兩條腿的人也跟它一樣會發出狐的長嗥,於是親昵地拱了拱“狐婆”的臉。受到了鼓勵,“狐婆”更是信心陡增,擠著嗓子,尖尖地嗥叫個不停。然後,她咧開長著黃細絨毛的嘴巴笑了,“咿咿呀呀”地衝銀狐似笑似語地比畫起來。荒漠裏的生活,“狐婆”全然已習慣,牙口變得尖利,身上的沒有衣遮的皮膚上也長出硬繭,餓了,吃野鼠野草根,渴了,隨銀狐尋沙漠中稀少的水飲喝。銀狐似乎對沙漠中的一草一物都熟悉,隻要到了渴時,它帶著她尋尋覓覓,準能找到水源和食物。她的胃也奇異地變得堅硬起來,吃進什麼都能消化,也特別能忍,有時幾天不吃東西,也照樣沒事,照樣奔跑。而且她的奔跑也變得非常快,不亞於狐狸,四肢格外地發達起來。這一切,她自己倒似乎沒有什麼感覺,而惟一留在她嘴邊上的一句話就是“鐵山!鐵山!”兩個字。似乎隻要跟自己所愛的“鐵山”在一起,至於她變成什麼、吃喝什麼都無所謂,無關緊要。她在不知不覺中,在頭腦不正常的情況下,在廣袤的大自然中發生著演變,為了簡單的生存,她使自己的所有功能適應著自然環境,順應客觀生存條件,變得強健和堅韌。

當然,她惟一無法改變的是自己的“肚子”。那悄悄隆起的“肚子”,她開始時沒什麼感覺,漸漸,當躺在野外的沙洞中的草窩時,不自覺地摸一摸正發生著變化的肚子。那裏似乎裝進了什麼東西,有時微微顫動。後來,她的本能終於有所意識,又驚又喜,又怕又怪,又叫又嚷,拉著銀狐的前爪子摸摸自己的肚子,嘴裏斷斷續續地說出些已忘得差不多的人類語言:“鐵山,這裏……肚子……有東西……草料……房……你……你……我……我……嘎嘎嘎……”她突然爆發出狂笑,為她自己期盼已久,又付出那麼多痛苦代價之後,肚子裏終於有了孩子而狂喜狂樂,一雙變得野性的眼睛濕潤起來,溢滿淚水,在溫柔中含情脈脈。而那隻老銀狐呢,似乎被她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疑惑不解地盯著她狺狺吠叫兩聲。她對“鐵山”的笨拙和無動於衷,生氣起來,學著狐狸的聲音“呼兒、呼兒”低哮起來,然後不知從身上什麼地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物給“鐵山”看。這是一卷兒裹傷的白藥布,變得又黑又汙髒,上邊的血跡也呈出黑褐色。

“草料……房……你……跟……我……這……藥布……藥布……”她的手比畫著,做出藥布是當時他“鐵山”包紮頭部傷的,是她那一晚當他匆匆丟下她走時,從他頭上扯拉下來的。

銀狐依然不懂。“哽哽”嗚咽般地吠哮。

她重又拉過銀狐的爪子,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這一回,銀狐似乎有所意識,不是用爪子,而是伸出尖嘴尖鼻去嗅起她的小肚子和她的兩腿間。而後銀狐揚起尖嘴,衝著高空,細細地辨別般地嗅嗅停停,接著便搖起尾巴顯出興奮的樣子,吠叫個不停。顯然銀狐弄明白了。

她抱起銀狐的頭親起來,嘴裏低低哮叫著“鐵山,鐵山”個不停。她似乎沉浸在陶醉之中,終於為她和“鐵山”給鐵家續上香火而欣喜不已,感到一切受苦受難都很值得,算不了什麼。

自從老銀狐明白了同伴“狐婆”已有身孕之後,也開始變了。每天睡窩穴時,它的尖嘴伸進她那碎布條下麵,用舌頭不停地舔她的小腹和肚臍。這舉動天天如此,開始時她不習慣,後來感到很舒服,似乎覺得一股神秘的氣體透過銀狐的舌尖、透過它的舔舐,熱乎乎地源源不斷地流進自己的小腹之內,使肚子裏的小生命變得更為安穩和牢固起來。她似乎預感到她們的孩子將來出世之後,肯定是神奇無比和勇敢聰明。

每天出去尋食物時,老銀狐也不像往常那樣迅跑猛躥了,時時回頭關照著“狐婆”,甚至讓她休息不動,它去尋回食物。

後來,老銀狐領著她向大漠深處進發了。它似乎預感到什麼,需要找到一個安全而溫暖的、其他人和動物無法找到的秘密巢穴。她們走了很多天,幾乎跨越了整個莽古斯大漠。最後,銀狐和她來到一座舊土城子。在這裏早有一個理想的可以孕育孩子的暖窩兒。她們在這裏很安定,歇息幾天,又一同出去覓食幾天,老銀狐很明智地把食物一點一點地儲存在土城子的一間地下房窯內,那裏陰涼如秋,食物不會腐爛,宜於保存。

有一天,她們在大漠中遇到了那位老對頭。銀狐變得非常警覺,時時提防著,那“狐婆”對那兩個似乎倒不認識了,隻是對他們的食物感興趣,老想圍著他們的食物轉。

銀狐領著“狐婆”遠遁。可始終甩不脫追蹤者,又不敢帶著他們回老巢,於是她們在沙漠裏玩起捉迷藏。

終於,老對頭放棄了追蹤,丟下她們的腳印直奔大漠深處而去。

老練的銀狐更是起疑了。它反而悄悄跟蹤起這兩個人的足印,一直目送著他們走進她們的老巢——那座舊土城子。

於是,它遠遠站立在沙山上長長嗥叫起來。“狐婆”也學著嗥叫。這兩聲怪異的嗥哮,在沙漠中回蕩,傳送著恐怖的信息。

那座土城子裏一片死靜。

銀狐蹲坐在後兩腿上,久久地凝視著土城子。眼中閃爍著猜疑、憤怒、不安的光澤。它意識到,那老對頭的狡猾老道,一點也不亞於自己,他倒先摸進了這座土城子,占領了自己的老窩兒。它和她可怎麼辦?

老銀狐漸漸從焦躁中安穩下來,和“狐婆”一起臥伏在沙山上的一處隱蔽處,等候天黑。

當那輪火球,躲進大漠那頭之後,這黑暗的世界就屬於她們了。因為,它長著一雙黑夜裏照樣燃燒的綠色眼睛。

這是一座死城。

殘垣斷牆是死的,碎瓦陳磚是死的,甚至空氣也是死的。這都是因為,周圍的沙是死的,是沙把這座原有生命的土城,活活給扼殺死了。於是如今這樣,萬古的死氣和荒涼。

“老天,這裏可太靜了,死靜死靜的!”白爾泰隨鐵木洛老漢,踏進黑土城子,牽著駱駝呆在那裏感歎。

“這裏的另一個名字,就叫死城子,當然沒有活氣兒了。”老鐵子似乎熟識這裏的布局位置,向土城內的一處如迷宮似的層層土牆內走去。

“老爺子,你知道這黑土城子是哪個朝代的嗎?”白爾泰瞪大了驚奇的眼睛,觀察著那些半露半埋在沙土中的城牆殘缺。

“聽我爺爺講,好像是遼代的。從這裏往西南上百裏,就是遼代的東京。這土城子好像是遼代的一座州府。”鐵木洛老漢不覺中第一次說出他的爺爺。

白爾泰以前曾查閱過史料,在北方的草原上,就是建立遼代的契丹族最早開始墾荒耕種,把原先的遊牧經濟轉為固定的農業經濟,結果,農業經濟使社會文化及政體結構發展了,然而賴以生存的草原土地卻退化了,在地底沉睡千萬年的沙子這惡魔被犁尖解放了出來,日益吞噬良田草地。滄海桑田,日月輪回,曾雄踞北方的契丹族連它的民族、文化、經濟均埋進沙漠下邊,惟留下黑土城子這樣的死城殘墟,令後人感歎悲噓,生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世紀末感慨。

“老爺子,我看過一篇資料,中東敘利亞大沙原上,也從沙底下挖掘出過一座古城,叫埃布拉古城,是一座十萬人口的城市,當初也被黃沙埋進地底。這座黑土城子跟它很相似,隻是不知道地底下部分有沒有價值,考古家們來沒來過這裏?”白爾泰思索著說。

“得了得了,別提啥考古家啦發掘啦,他們一來,啥都毀了,叫黑土城子安靜呆在沙底下吧。”

白爾泰看了看老鐵子,沒說話。

“當年,來過那麼兩位,非要我帶他們來找這座黑土城子,我就帶他們在沙漠裏轉了半個月回去了,我告訴他們黑土城子還埋在沙底,啥時候被風吹出來了,我再通知他們來考察,哈哈哈哈。”老鐵子得意地笑起來,笑聲在死城裏回聲很大,傳蕩很遠很久。

“你這倔老爺子,真有你的。”白爾泰也笑了。

他們穿梭行進在一座座舊院牆和殘存廢墟間。這些古建築,地上部分都沒有頂蓋,磚土結構的牆壁則倒塌、裸露、毀壞、風蝕雨侵後豁牙露齒,沙土中埋著腐爛的陳物和古陶舊瓦。老鐵子並不在意這些古城遺址的奇象,不像白爾泰走走停停,摸摸這碰碰那,滿懷著好奇探究之心。

鐵木洛老漢終於停下了。

“就這裏了,沒錯,就這兒。”他站在一座倒塌的磚石牆壁前邊。顯然這裏是一座舊宮殿,牆磚堅固,麵積挺大,半埋半立的宮牆呈出黑褐色,依稀辨出宮門殿前的痕跡。

隻見老鐵子丟下駝韁繩,向前走過去,在一堵完好的舊壁下邊蹲下來看看,然後從駝架上拿下一把小鐵鍬,又走回舊壁下,挖起下麵的經雨水澆濕後變得幹硬的積沙。白爾泰想幫忙,老漢把他推開了,說別礙事。他隻好靜靜地看著老漢一鍬一鍬地挖沙土,清理舊宮牆下的所有沙土和沉積物。

不久,舊宮牆下部,露出一扇石板門。

鐵木洛老漢放下鐵鍬,用肩部頂扛那扇石板門。他頂得臉漲紅,額上青筋暴突,隻聽“吱嘎嘎,吱嘎嘎”的聲響,石板門終於被移動到一邊。白爾泰發現,石板門後邊原來是一個黑洞,通向地下,黑咕隆咚,深不見底,有階梯,從裏邊吹出一股陰冷陰冷的微風,刮在臉上涼颼颼冷麻麻的。

“老爺子,這黑洞下邊是啥呀?”白爾泰驚奇地問。

“地下宮殿。這上邊宮殿的地下部分。”

“你老爺子,對這裏好像很熟悉。”白爾泰疑惑地說。

“太熟悉了。”

“過去來過?”

“來過。別問得太多了。”

“隻剩一個問題,你現在打開它是……”

“我們要住在裏邊。”

“行嗎?”

“遼代州府老爺的地下寢宮,咋不行。你不願意,可以住在上邊的黃沙上。嘎嘎嘎,嘎嘎嘎……”老鐵子拿白爾泰開玩笑。

“不不不,我還是隨你老人家,住州官老爺的寢宮吧,上邊是下人丫環們的住地兒。”白爾泰也笑著說,“不過,老爺子,你那老對頭——老銀狐住在哪裏呢?”

“等安頓完了,我去找找,跑不了哪兒去,肯定也在哪個舊牆角落裏搭了窩兒。別急,她們還沒回來呢,我們得耐心等。”

說完,鐵木洛老漢把駱駝牽進宮牆之內,讓駱駝跪下後,開始卸東西。白爾泰也照著他做。他們把駱駝韁繩拴在牆角的石柱上,又拿出些豆料鹽巴喂給駱駝。駱駝已釋重負,安閑地吃起來,享受主人的恩賜。

“好啦,駱駝就住在這兒。”

“我們住下邊。”

“但有話跟你說,”老鐵子嚴肅起來,眼睛盯著白爾泰一本正經地說,“到了下邊,你不要亂動亂摸,不要瞎走,要聽我招呼。”

“好好,沒問題,絕對聽你招呼。老爺子,下邊到底有啥呀?”

“等會兒下去就知道了。”

“那咱們快下去吧,等啥呀!”

“透透氣,等裏邊的陰冷死氣,換幹淨了再下。你急啥呀!”老鐵子白了他一眼。白爾泰頓時緘口了,伸伸舌頭,整理起馱架上的東西。

“我們先搭灶做飯,吃頓熱乎粥吧。這兩天頓頓幹嚼炒米,胃都撐硬了。”老鐵子說。

“好吧,我出去揀柴火。”

“土城子後邊那座沙山腳下,有柴草,你帶一把鐮刀去吧。”老鐵子想了一下,又說,“算啦,我跟你一起去吧,別一會兒你迷路了,轉不出死城子回不來了。”

“也行啊,有老爺子帶路更好。”變得很乖的白爾泰不多說什麼,兩個人帶著背柴火的繩子和砍柴的斧鐮,奔城北而去。

幸虧是老鐵子自己帶路,左轉右繞,穿過迷宮似的城北部地帶,他們來到城北邊,那座高大巍峨的沙山腳下。其實,這是一座真的由岩石組成的山,隻是經過了多少年大風吹來黃沙,漸漸被黃沙掩埋住,那岩石也日夜被風摧沙蝕,演化為手搓可化為沙質灰土的沙石岩。一座石頭山,也活活地被黃沙吞噬掉了。大自然真無情,不可抗拒,它殘酷得讓你麵對這座沙山,渾身發抖。

“別站在那兒發愣了,砍柴吧。”

“老爺子,這石頭也會變成沙粒兒呀?”

“這有啥稀奇的,有朝一日,整個地球都有可能變成一個沙球!這都是人自個兒折騰的!”老鐵子不知衝誰發火兒似的,說了這麼一句,便砍起那一叢叢稀稀拉拉的沙漠植物酸棗棵子。畢竟是一座山,還有儲存雨雪積水的功能,山腳下的沙質土上,還能生長出些稀稀拉拉的沙生植物。

“老爺子,這塊地還能長柴草,要是雨水好,這裏還可以種莊稼哩!”

鐵木洛老漢看他一眼,似乎心有觸動,思謀著說:“你的話沒錯兒,倒提醒了我,將來在這兒開辟一個小綠洲住一住倒不錯。我煩透了村裏的那些事,人他媽的都像狼似的,一睜開眼就琢磨著互相咬,沒勁透了!”

白爾泰理解地笑一笑,說:“在這兒出家倒不錯,隻是水源成問題。”

老鐵子向他神秘地眨眨眼:“有水,這裏還有一條河哩!”

“在哪兒?”白爾泰茫然四顧。

“不在上邊,在地下,回去我帶你下去看一看。”老鐵子丟下吃驚地瞪大眼珠的白爾泰,不再說話,揮鐮砍柴

回去的路上,他們就聽到了那聲怪嗥。那個恐怖而淒厲刺耳的哀嚎,不知從哪麵的沙漠裏傳出來的,久久地在黑土城裏回蕩。

“她們來了,咱們快回去!”

“果然叫老爺子猜著了,這裏是她們的老窩兒!”白爾泰隨著老鐵子小跑起來。

回到住地,撂下柴火,鐵木洛老漢從馱架上抽出獵槍,對白爾泰說:“走,咱先去察看一下她們的老巢在哪兒,回來再弄飯吃。”

“東西就放在這兒呀?她們來偷咋辦?”白爾泰想起那一晚的事兒,擔心地說。

“沒事兒,天黑以前,銀狐那鬼東西絕不會進土城子一步!放心!”老鐵子說完,大步流星往外走,白爾泰拿起剛才的砍柴斧頭,緊跟上老頭子走出舊宮廢墟。

他們從黑土城子的一頭兒開始搜尋,梳頭般細細地查看一處處舊牆陳隅,一座座殘墟古址。經驗老到、富有追蹤技巧的老鐵子,憑他對動物秉性和周圍環境的敏銳判斷,終於在城東一處半地下的暗窯,找到了銀狐老巢。看其樣子,這是一戶富裕人家半地下窯房,專門儲藏物品用的,裏邊幹軟的沙地上,鋪著一層軟軟而溫暖的蒲草葉子,可供躺臥。房角有些破罐兒,還有些曬幹變硬的野兔和山雞等食物,顯然那是儲存下來的東西。

“哇哈,過得蠻不錯嘛,有吃有喝——咦?她們喝什麼呀?”白爾泰感歎著問。

“估計,哪塊地窖中有雨雪積下的水,或者附近哪塊兒還有水泡子,老狐狸,當然會找到沙漠中的這些極少的水源了。”老鐵子說。

“下一步咋著,老爺子?找出了老窩兒,你怎麼對付她們?”白爾泰關心起來。

“我要打死它,扒它的皮!”老鐵子依舊是那句充滿仇恨的話,“走,咱們先回去,等老銀狐歸窩兒了再來。”

他們原路回到住地。

三峰駝依然安詳地嚼著食物,見主人回來,“噢兒噢兒”地叫了兩聲。

他們開始燒火做飯。死城子裏,多年來頭一次升騰起人間煙火。由於無風,空氣寧靜,那縷炊煙拔得老高,淡黃色的煙霧直直升入高空雲際才消散。他們美美地喝飽了熱乎乎的大棒子粥,然後,老鐵子對白爾泰說:“走,咱們下去安排睡的地兒去!”

鐵木洛老漢從馱架上的大口袋裏,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盞馬燈,裝上油,點燃之後提在手上,走向旁邊牆下的那個黑乎乎的地宮進口,回頭吩咐白爾泰:“你扛上咱們的行李物品,小心跟在後邊。”

他們沿著磚石階梯往下走。每處拐角,都置放著一個挺大的立體銅鏡,可以相互反射陽光,正好照進地下宮內。每麵銅鏡古樸古色,鑲在黑檀木框架裏,高雅而結實,足見主人的精心設計和良苦用心。

白爾泰驀然有種預感,他正在接近自己多年來孜孜追求的那個神秘的曆史——薩滿教的秘史。他從老鐵子那變得嚴肅莊重的臉色、那雙顯得神聖虔誠的目光,感覺出這一點。他的心猛烈地跳蕩起來,雙手有些發顫。他不停地告誡著自己:別說話,別打攪他,別碰撞東西,一切聽他安排,既然他帶你下到地宮,肯定也會向你袒露那埋藏多年的秘密的!可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要惹翻了他!

轉了三次彎,每段台階有十八級,越是往下走越陰涼,不時還有一股潮濕氣飄散上來,比起上邊大漠的幹燥空氣可舒服多了。

鐵木洛老漢終於停下了。借助從上邊反照下來的日光和老鐵子的馬燈光,白爾泰發現,他們是站在一間精致而較寬敞的地下小寢宮之內,約有幾十平方米,八角形呈圓狀,上頂穹隆而帶裝飾花邊,周圍牆則全是大塊兒平麵石板砌築而成,上有浮雕圖案,有些是狩獵圖,有些是宮廷生活圖,靠左側牆,置放著一張寬大的雕刻而成的石床,古樸而華貴,床旁是石礅石幾,還有石盆陶器等物。床旁牆上有凹槽兒,裏邊可以置放燈盞和書籍或其他日用品,另一牆上還鑲有銅鏡,鏡前是石桌梳妝台。

“老爺子,這裏可真棒,這位州宮老爺還真會享受!夏天,上邊肯定是大漠中酷熱難當,所以不計費工費金,搞出這麼一間地下寢宮,躲避上頭的酷暑!”白爾泰說。

“你說得不錯,那會兒這一帶雖然沒有現在這樣全是沙漠,可也沙化得差不多,夏天一定是很熱了。還有一個更神奇的,你知道下邊的潮濕涼爽氣,是從哪兒來的嗎?”

“從哪兒來的?”白爾泰的確深感蹊蹺。

“跟我來!”

鐵木洛老漢提起馬燈,讓白爾泰把行李放在那張大石床上,白爾泰自語般地說:“這回可以體驗州府老爺的生活了!”然後隨老鐵子,向牆角走過去。隻見那裏有一扇半開的石門,由於光線暗白爾泰沒發現,老鐵子領著他由那扇門進去,再順台階往下走下去,不久,白爾泰便隱隱約約聽到了淙淙水聲。

“水聲!流水聲!”白爾泰驚呼。“真有一條河,這裏真有一條地下河!”說著,他們便順台階到了河邊,老漢舉起那盞馬燈照了照。隻見一條大約有兩米寬的河水,從深處的溶洞裏流出來,再沿著一條狹長的溶洞往下處流過去,在燈光下閃出藍幽幽的光澤,發出淙淙錚錚的聲音,有股陰涼而潮濕之氣冉冉升騰,撲麵而來,令沙漠裏呆久的他們渾身感到舒服。

“啊,太神奇了!神奇的大自然!太美妙太神奇了!”白爾泰一邊感歎,一邊俯跪下去洗手洗臉,再用手捧著喝喝那河水,“這真是上天的仙露水,陰涼又好喝!太妙了!”

“是啊,誰也不知道它是從哪裏流出,又流向哪裏,別看這裏是大漠,可大自然,上天的創造,我們人是沒辦法知道它的全部的。當初,那位州官建這地下寢宮時,不知道是先知道有河而建的,還是建宮時巧合而發現的河。不過以我猜想,他可能先知道這裏有條地下河。”鐵木洛老漢沉思著這樣說。

“是嗎?那這位州官不是一般人物。”

“你說對了。”鐵木洛老漢的眼睛,在燈光下突然閃射出深邃而幽遠的睿哲之光,這是白爾泰從未見過的。“這位州官名叫耶律文達,他是遼國的一位很有名氣和地位的薩滿教大師,據記載,他通曉天文地理,還當過遼國的副國師。所以,他先知道這條地下河,一點也不奇怪。”

“薩滿教大師?這位州官是一位薩滿教大師?”白爾泰驚異了。

“這也沒啥稀奇的,那時候,黃教沒有進入北方草原之前,這裏的蒙古、契丹、女真、鮮卑等民族都信薩滿教,薩滿巫師在朝內都享有國師之類地位。這些你應該知道的,成吉思汗的好多著名戰將和智囊人物,也都是‘孛’師。”

“這些我是知道的,我研究這個。可我冒昧地問一下老爺子,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呢?”白爾泰壯著膽子,試探著問。

“哈哈哈……”鐵木洛老漢爆發出爽朗的大笑,在地下寢宮和河的溶洞中回蕩,“你跟我來,你很快就知道這些內幕了,哈哈哈……”

他們又順原路登階梯而上,回到耶律文達的寢宮。

鐵木洛老漢走到另一牆角,隻見他伸手摸了摸,拉開一個栓,然後用手推了推一扇與牆壁同一花色的石門。“吱嘎嘎”,沉重的石門緩緩啟開,門後又神奇地呈現出一間暗室。

鐵木洛老漢提著馬燈走進去,後邊跟著白爾泰。這時的鐵木洛老漢臉色凝重,腳步輕緩,走到這間密室的一麵牆前。隻見那石牆上,掛著一幅很寬長的人物圖像。鐵木洛老漢在這幅圖像前雙膝下跪,雙手伏地磕頭膜拜,嘴裏輕輕說道:“爺爺,小孫兒前來向您老人家跪拜磕頭了!您老仙靈萬安!”

鐵木洛老漢滿臉虔誠,兩眼在燈光下閃著淚珠,黑蒼的臉變得哀婉而溫情,久久地跪在那裏,嘴中默禱不停。白爾泰被老爺子的那種凝重和虔誠所感動,屏住呼吸,有些緊張地也跪在老鐵子的身後。他悄悄抬頭端詳那幅圖像。有上下兩軸,絲綢上裱著宣紙,上畫的是一位老人像。那老人鷹目聳眉,一張剛毅而威嚴的圓臉,一縷黑胡須飄在胸前,身穿長袍,端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給人一種高貴而超人的威懾力,不敢久視,那雙銳利的鷹眼盯視著你,似乎能穿透你的五髒六腑。在圖像的下角寫有一行字:科爾沁神孛——鐵喜大師遺像。

鐵木洛老漢默禱完畢,站起來,對白爾泰莊重地說:“到了今天,我也不必瞞你了,我爺爺就是當年叛出庫倫旗的‘特爾蘇德·六孛’之首,威震科爾沁草原的名‘孛’大師,名號為鐵喜老‘孛’,也就是那位授封於成吉思汗親弟哈布圖·哈薩爾親賜的、祖傳名‘孛’第二十五代傳人郝伯泰大師的徒弟,經曆‘道格信’瘋王火燒千名‘孛’後,幸存的十三神‘孛’的為首大‘孛’……”

鐵木洛老漢嗓音有些哽咽,心情激動而莊嚴,微微低下頭,似乎陷入那遙遠的往事長河中追索、思念,心中又似乎奔騰起千軍萬馬,燃燒起萬丈高焰,那波瀾壯闊的曆史畫卷似乎重新浮現在他的眼前。

他浩歎一聲。

“往事如煙,天地茫茫!兩千多年的蒙古薩滿‘孛’,最後一撥兒精英叫一場大火燒滅!這是天道逆轉,地理返輪,草原的災難不是人力所能挽回!哦——額其克·騰格爾——長生天!”

“老爺子,那您就是那位傳說中潛回庫倫北部的‘黑孛’傳人了,是吧?請告訴我。”白爾泰虔誠而恭敬地探問。

“大道已滅,我這偷生者還有啥臉麵稱自己是‘孛’教傳人!我早已放棄演習‘孛’法了。”老鐵子黯然神傷,一臉悲戚之容,不堪回首往事,提著燈又向前移動,從遺像前的石幾上拿起一個木匣。老鐵子的手微微顫抖,他輕輕打開匣蓋,裏邊用紅褐色錦緞包裹著一個東西。老鐵子拿起這錦緞包裹,鄭重地交給白爾泰,說:“這是我爺爺畢一生精力所撰寫的書,叫《孛音·畢其格》(孛書),記載了他老人家所有‘孛’的學問,以及整個東蒙薩滿‘孛’的狀況和有關曆史。今天,我把它交給你。你的行為和為人感動了我,再說,東蒙科爾沁‘孛’的曆史也不能埋在地底下,也應該讓後人知道這個過去輝煌過上千年的‘孛’教是怎麼回事。那我也對得起我爺爺,也對得起‘孛’教祖先了。”

白爾泰接過錦包時,雙手劇烈地顫抖,胸中湧動著波濤,他感覺似乎接過了整個曆史,嘴裏喃喃低語:“感謝老爺子的信任,我不會辜負您老的信任,一定好好學習和研究,讓這部書放射出光芒!”

“那麵牆上,我爺爺還畫了‘行孛圖’,在書裏不懂的地方,你可以參照那些圖。”鐵木洛把手裏的馬燈交給白爾泰,又說,“側麵牆上,還刻著一段文字,記述著這寢宮的主人——那位遼國契丹族薩滿巫師耶律文達的身世,從中也可以了解到一些契丹人的薩滿教狀況。好了,你在這兒自己先看吧,我上去照料一下駱駝和我們的東西,夜裏我還要去對付那隻老狐狸哪!”

“老爺子,什麼時候給我講講你和你爺爺為什麼躲到這座黑土城子,老太爺的晚年情況如何?這些對我都是個謎。”白爾泰在老鐵子身後說。

“不要著急,我會慢慢全告訴你,這是一個漫長的曆史,也是一部痛苦的故事。你先看看書和牆上的畫吧!”

鐵木洛老爺子的身影消失在石門外邊。密室裏又寂靜下來,模模糊糊的光線中周圍顯得更為神秘朦朧、不可捉摸,猶如身處一個夢幻般的境地。惟有那張圖像上的老人,鷹眼如燭地俯瞰著他,白爾泰身上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此時此刻,他手捧珍貴的“孛”書,麵對這位一代名“孛”遺像,心潮澎湃,感到數月來的辛苦追索,多年來的孜孜鑽研和探求,今天終於有了豐厚回報,他感謝蒼天,感謝深藏不露的“孛”教傳人鐵木洛老爺子。

白爾泰抑製住自己心情,手捧錦書,舉著馬燈,走向那神秘的“行孛圖”和契丹族薩滿巫師耶律文達的石壁文字。

他正與那神秘的曆史接軌,耳旁似乎回蕩起激越雄渾的薩滿“孛”師的安代旋律。

蹦波來——

唱安代——

天是我父!

地是我母!

萬物自然是“孛”的崇拜!

啊嗬噅——

天久地長,

自然永恒,

“孛”道在萬物!

“孛”道在萬物!

草原在悲鳴。

天上的風在嗚咽,地上的水在哭泣。

烏力吉圖草甸上,人體烤焦氣味和血腥氣,向科爾沁草原的四方溢漫,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恐怖和壓抑。千萬個百姓被這赤裸裸的燒人、殺戮所震驚、怨怒,盡管老實而軟弱的百姓隻敢怒而不敢言,但這種血腥燒殺被人銘記心底,載入史冊,同時這也在人民心裏埋下了一顆永不熄滅的仇恨的火種。既然是火種,總要燃燒成大火,清算那曆史的欠賬。果然,沒有幾年,在科爾沁草原上席卷起嘎達梅林起義、陶格陶起義、華連勳兄弟起義等等多起聲勢浩大的農牧民百姓反抗道格信瘋王、達爾罕王等蒙古王爺殘暴腐朽統治的運動,果然應了鐵喜老“孛”那句話:拔劍者終亡於劍。

鐵喜老“孛”站在烏力吉圖草甸一處土坡上,向身旁的那十二名幸存的“孛”們沉痛地說:“眾‘孛’兄弟們,大家就此散了吧,記住這次王爺們的陰謀,記住這次血腥事件,記住這次科爾沁蒙古‘孛’被燒滅的曆史!我想,王爺們對我們十三人也不會放過的,大家往後多加小心,提防王爺們變著花樣的迫害!”

老“孛”長歎一聲,眼淚順著他那黑紅的臉頰靜靜流淌下來。十三“孛”們相互抱頭痛哭一場,然後相互安慰和祝願著,各自回奔各自的家園去了。從此這些“神孛”們在草原上隱姓埋名,銷聲匿跡,永遠地流散於民間了。時至如今,再沒出現公開亮出“孛”的旗號,行走草原的“孛”師,然而,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庫倫旗的下養畜牧村、白音花村等地突然興起了一群跳群唱“孛”的安代舞的風氣,受到政府扶持,作為蒙古族民間舞蹈來整理發掘,當時的內蒙古自治區主席烏蘭夫題詞鼓勵,他的女兒、當時哲裏木盟副盟長雲署碧,親自到下養畜牧村蹲點,挖掘“孛”的安代舞的唱跳方麵的已埋沒多年的曆史資料。很快,安代舞風及全內蒙古草原,作為優秀的民間文藝,保存和發揚在廣大的蒙古民族中間。曆史證明,植根於民間的“孛”教文化,不是一場大火和一場刀劍便能燒殺殲滅的。那些上千個被燒殺的“孛”的亡靈,知道這一結果,應在九泉下含笑了。同時,近些年來,草原上的蒙古人中間,不時冒出一些神奇的亞斯·別拉齊(接骨神醫)、烏吉耶齊(占卜神手)、額木齊·道木齊(蒙醫及助產婆)以及蒙民至今保留的祭敖包、祭天祭地等等習俗,都與“孛”教遺傳有關,是“孛”教的新一種形態的表現。畢竟“孛”文化與蒙古族的誕生和發展息息相關,是本民族的文化,不是外來的,不是為了某種需要而人為弘揚的宗教。

鐵喜老“孝”領著小孫子鐵旦,和師弟門德“孛”匆匆趕回鎮上租住的旅店,算清店賬,攜帶好一同來後被燒死的另幾位“孛”的遺物,然後三人騎上快馬,飛速馳出烏力吉圖鎮。

他們星夜回村,鐵喜和門德商量好,分頭收拾家物,準備一同搬離達爾罕旗,遠走他鄉,去投奔大東北的呼倫貝爾草原。

三天之內,他們變賣家產,會合在一起,趕著幾輛帳篷車走出村子。

在村外的路口,一位騎者正飛速而來,認出他們之後,這位騎者滾下馬鞍,跪在門德“孛”的車前,哭訴道:“門大叔,快救救老嘎達吧……”

門德在車上往下一看,原來是老嘎達孟業喜的女人梅丹其其格,她風塵仆仆單騎奔來報信,他急問:“出啥事了?快站起來說!”

原來,老嘎達孟業喜隨老梅林甘珠爾,護送達爾罕王爺的母親老福晉太太去庫倫大廟朝聖後,回來路上遇上土匪搶劫,老梅林甘珠爾槍戰中中彈身亡,老福晉太太被土匪綁票拉到瓊黑勒大溝。老嘎達單人獨馬身負重傷闖出土匪包圍,前來王府報信兒,結果被惱怒的王爺大罵一通關進了大牢。

“天意,真是天意。老嘎達還是應了我那都爾本·沙的占卜,血光之災呀!他能留一條性命活著回來,已經不錯了!”鐵喜老“孛”摸須長歎。

“師兄,這可咋辦?咱們得想辦法救出老嘎達呀!”門德焦灼起來。

“襲擊他們的土匪報出名號沒有?”鐵喜問梅丹其其格。

“聽說叫啥九頭狼的胡子隊,我去探監時老嘎達講,那個老胡子槍法極準,人又凶狠……”

“九頭狼?”鐵喜老“孛”一聲驚呼。

“師兄,知道此人?”門德問。

“九頭狼是我幹爺爺!他還送我一把寶刀哪!”小鐵旦在車上歡叫起來,旁邊的他爸爸諾民趕緊捂住他的嘴,緊張地左右顧盼。

鐵喜老“孛”搖頭苦笑:“九頭狼是我們來達爾罕旗的路上,在黑風口結交的一個朋友,他也帶人劫過我們,後來懾服於我的‘孛’功陣法和咱們師傅當年的威名,結交成朋友,還認了小鐵旦為幹孫子。要是真的是九頭狼,這事還有轉機!”

“鐵大叔,求求您,一定要救出老嘎達,我願捐出我的所有家產!”梅丹其其格“撲通”一聲,跪在鐵喜前邊,哭泣著哀求。

“快起,快起!你也不要這麼說,以我們和老嘎達的交情,哪能見死不救!放心,咱們一起想辦法,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

“你們這是要去哪裏?”梅丹這才疑惑地問。

“我們準備逃難,遠走呼倫貝爾草原。”

“唔,那正好,幹脆先都住到我家去。我們家單門獨院住在敖來毛都,離附近村子都有三五裏路,別人不會知道你們的行蹤。”梅丹是位幹練果斷而很有主見的女人,馬上做出決定邀請他們。

鐵喜老“孛”看看門德,考慮片刻說:“也好,那我們就不客氣了,隻好打擾府上了。”

於是,他們回轉車頭,由梅丹其其格騎馬引路,直奔老嘎達家居住的敖來毛都草甸子。

這是一片地勢較高的草甸子,有三棵長得粗壯又高的胡楊樹,老遠看去非常顯眼。七八間土房,房後是牲畜欄,房子前邊三裏處呈現著兩麵小湖,中間由稍高的坨包隔離開,被稱為“二龍戲珠”,據說有位陰陽先生看了此處後,曾說這一帶有風水,要出驚世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