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客——憶王震將軍
北京。1965年2月下旬的一個夜晚。我吃完晚飯獨自在自家的小院裏,就聽見有人敲門。開門一看,不認識。來人穿著一件軍大衣,胡子拉茬,領口上沒有紅領章,身後還站著個警衛員。警衛員身後停著輛“吉姆”汽車(官定的“部長級用車”)。
“彭(他念成了“盆”)子岡同誌,是住在這裏?”
見我沒有異議,他不得同意便徑直往裏走。我不由得向後“讓”了一步,同時給正在北屋的母親遞話:“媽,有客來了!”
“哪位!”母親一邊說話一邊擰亮北屋門口的燈,我瞥見母親頭上頂著一塊幹毛巾,想來她剛給煤球爐子擻了火——這是她冬天在家裏的一貫扮相。
“——稀客!”來人大步向前,霎時進入門燈的照耀區。
母親驚訝更兼喜悅的聲音:“司令員!”
……我就是在這天一早,騎車剛把母親寫給王震的一封信,送到他在西城成方街的家中。沒想到,他當天晚上就趕了來!
母親認識王震麼?
母親和父親早就認識他。當年——1938年,我父母在武漢剛入黨,恰巧王震有事過武漢,他們見過麵。解放初期,王震任新疆軍區司令員,兼任中共新疆分局第一書記。母親則參加中央訪問團來到新疆。返回後在報刊寫過不少文章,王震在新疆看了很高興,還專門寫信表示感謝。1955年,王震奉調進北京,擔任新組建的國家農墾部部長;1957年,我父母雙雙被打成右派。此後雖在同一個北京,但從父母這邊講,已經自慚形穢了。
母親寫信給王震,是說關於我的事兒。
我1960年高中畢業,雖然功課很好,卻隻考上一個二流大學,覺得挺堵心。誰知這學校後來在高校調整計劃中屬於“下馬”行列,為縮減學生人數,於是便挖空心思讓我退學。父親找過學校,問可是因為他和我母親的“問題”牽連到我。回答否,隻說我身體不好,中學時體育免修。還舉了一個與我同班的女生為例——她也身體不好,同樣得退學。無奈,我便悻悻退了,但那女生退後不久,又悄悄被學校“召”了回去,原因是她爸是個十四級“革幹”。用今天的話語形容,那女生純粹就是個“托兒”!
我回家之後,反倒因此發奮起來。一方麵,母親立刻去找了張庚(中國戲曲學院的第一副院長),請他準許我去那裏旁聽。母親和張恰巧也是1938年在武漢認識的,張沒二話,就同意了。另外,我因為不住校,業餘時間頗多,所以又在傳統文化上“全麵開花”:從沈從文先生學文物,從陳半丁先生學書法,從聶紺弩先生學舊詩。此外,還從張友鬆先生學英文。
雖然學了許多,卻不能得到一份兒工作。戲曲學院按照國家規定,不負責對旁聽生分配。而街道上能夠分到的工作,我又看不上眼。這樣,我就在“社會青年”的位置上停頓了三四年。
這兒得解釋一下什麼叫“社會青年”。那年月,任何人必須曆史清楚,在個人的履曆表上,不能有一點空缺,哪怕是一半年,哪怕是三兩個月。這段時間之前你在哪兒,之後又到哪兒,證明人分別是誰,一點也不能含糊,一旦查到了哪兒而發現疑點,就說明你對組織“不老實”。而“社會青年”,就是在參加工作之前先一步有了空缺的人。比如你沒考上高一等的學校,也一時沒找到工作,在家裏閑了一小段時間。這樣一來,等以後再找工作時,對方就要審核你:“這段時間幹什麼來了?誰證明你沒有幹壞事?”這裏的“誰”,必須是一級組織。用當時的觀點看,任何人任何時間都得在組織的管轄下,沒組織的人雖然不一定是壞人,但至少屬於“幹壞事的嫌疑人”。如果這個青年後來遇到入黨或提幹的審查時,這段“社會青年”的經曆就會給他找來大麻煩。
我就處在這樣的壓力下,我父母在單位中受到的壓力比我還大——“我們自己都這樣了,難道讓我們的孩子還這樣……”父母不得不向他們的社會關係求援。
沈從文先生曾向他所在的曆史博物館建議收我做其助手。因為我能聽懂他的湘西話,因為我認識他寫的那一筆章草,因為我古文根底還行,可以讀懂沒有“句逗”的古書。但是沈先生說話的“力量不夠”,沒成。
陳翰笙先生是二十年代入黨的老革命家,他當時主持中國社科院國際關係研究所的工作。他向人事部門建議收留我進其圖書館做管理員,因為我的英文也有了一定程度。陳說話是有分量的,但更有分量的是黨的階級鬥爭學說。所以陳的建議,最後還是被委婉地拒絕。
母親著急了,一次偶然在電視上看到新疆新生活的圖景。她動了興致,問我敢不敢去新疆?
我一聽,猛然也覺得新疆不同於一般省份。新疆色彩豐富,有那麼多的兄弟民族,載歌載舞,農林牧副,瓜果梨桃……這和京劇的生旦淨醜、唱念做打,總有些相似。這樣一想,便貿然點了頭。
見我點頭,母親拿筆就給王震寫信,問能不能介紹我到新疆南部的塔裏木河。寫好之後,母親告訴我王震的住家地址,我當時就送了去。
母親把王震領進北屋。
“徐盈同誌呢?”
“晚飯後剛出去了。”
王震問這個院子的來曆:“這是私房?有幾間?”
母親有點尷尬:“是五三年用積蓄買的,一共七間半。”
王震坐下:“我剛從羅(瑞卿)總長那兒來。”
我知道,羅瑞卿那所院子離我們這兒很近。
“我正在養病,部裏的事情一般不管,由幾個副部長抓。”
母親一聽這口氣,認定王是在推諉了,不由得說話有點急切:“司令員!我和徐盈,當年都是在總理領導下工作的,是在國民黨眼皮底下搞采訪寫文章的……”
“你們對革命有功!”
“可為了讓一個孩子參加工作,就受到這麼多的阻攔,這是為什麼?”
王震沉默有頃,然後緩緩地說:“新疆南部的阿克蘇——你去過的。如今駐紮著農一師,是我當年的老部隊——三五九旅。現在,他們的人事科長正在北京開會,七天之後就回去。如果你們同意——”
王不再言語,隻把眼睛打量著我母親和我。
母親突然猶豫了,大約心裏在想:“怎麼?隻有七天!未免也太快了吧?”
我一拉母親衣角:“我去!”
王震看到這一細節,笑了:“好,勇敢就好!我的孩子就都像我,雖然笨,但是勇敢。你的孩子不但聰明,看來也很勇敢,很好嘛!”
結果七天之後,我果真獨自一人,闊別了北京,闊別了近年剛剛學進去的傳統文化,跟著剛剛認識的人事科長就直奔烏魯木齊,然後又從烏魯木齊南下到阿克蘇,最後又從阿克蘇南下到塔裏木河墾區。這一個單程,就走了十二三天。
在基層農場呆了三個月。當我成為基層的“五好職工”和“學毛主席哲學著作的先進分子”後,我給王震寫了信。沒想到王震很快複了信,給我抄錄了一段“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毛主席語錄,還在我的信上做了批示,這批示不是寫給農場領導的,隻是寫給我個人的。“你留著,三年五年,十年幾十年後,再拿出來看看。”
第二年,“文革”陡然爆發,農墾部也亂了套。王震和一位副部長“自己跟自己”鬥起來。王震讓農一師師長的女兒(師中學學生,剛巧串聯到北京,就住在王家)去找我母親,講“告訴城北,要他趕快回來,住到王部長這裏,幫著抄大字報。至於新疆那邊,王部長會給他請假的”。母親很高興,立刻告訴了我。
我那邊請假則不太容易,最後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算跑了出來。等到回到北京,形勢已經變化。中央給王震和那位副部長“各打五十大板”,“誰也不許再說了”。這時我才知道,敢情那位副部長和我父親也是老相識,他比王震的資格似乎還要更老一些。我父親抗日戰爭時到五台山八路軍總部訪問朱德時就認識了他。但這麼一來,中央當了“和事佬”,我就沒事兒幹了。
在北京閑住了幾個月,臨近春節。北京開始轟外地人(我已然變成新疆人)。但新疆武鬥升級,又盛傳王震是“五一六”第六號黑後台(凡是王震個人介紹進新疆的北京幹部子弟——諸如張聞天的兒子、楊尚昆的兒子、胡繩的兒子,等等等等,就都成了當然的“五一六”分子了)。我實在回不去。無奈,我隻能浪跡天涯,在祖國二十二個省市徜徉了一年半。
後來,等我遊蕩到了山西,正趕上黨的“九大”開幕,王震成為主席團成員,閉幕時又被選為中央委員。我以為這是我返回新疆的最佳時機,便從山西太穀農村徑直北上包頭,又經呼和浩特、蘭州抵達烏魯木齊,最後回到了塔裏木河農場,果然沒有再吃眼前虧。在返疆的路上,我寫了一首七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