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上)(2 / 3)

大旱雲霓盼若何?

年來遊曆苦折磨。

一腔熱血填詞賦,

滿腹忠忱度坎坷。

欺謊已從今日滅,

歸家未許半時拖。

還經呼市穿烏市,

即赴黃河奔塔河。

最後的這一聯我頗得意,因為是從杜甫的“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套出來的。千古之下,能有一個後人從他自己的生活實際出發,一點也不勉強地應和古人,不容易了,這也是我不幸當中的大幸。我一年半流浪當中,共寫舊體詩詞二百多首,其實有了這一首的這一聯,也就不虛此行了。

幾年之後,我再度返回北京探親。這時,“文革”還在折騰,作為老百姓的我早已喪失最初的激情。我的年紀也超過三十,不能不想想終身大事了。重要的前提是,我還想當一名北京人。為了這,我就不能在新疆安家結婚,必須設法調回關內。這時的王震雖然已被“解放”,但閑住在北太平莊四號院,與著名數學家華羅庚教授合住一棟二層小樓。我去時,王震正好坐在他這半邊的台階上曬太陽,身邊的花壇裏種植著老玉米,旁邊還擺著一把從大寨帶回來的钁頭。我談了自己心思,他停了半晌,才回答說:“我還沒工作。再說,中央也有明令,不許我再插手新疆問題。”

我隻好告辭出來,但沒有回新疆。我一直在“跑”自己的調動。終於在一年多以後,調進了河北固安縣。這時,王震已經成為國務院副總理中名次居中的一個,家也搬到東四十一條的一個四合院裏。我又去看他,門衛把我領到第二進院子垂花門旁的一個客廳。不一會兒,王穿著舊布鞋就出來了。他很驚訝我能“自己把自己”調到了北京近邊,又問我現在還參加體力勞動不。我有點沒好氣,心想你不幫我調動,還問我這個,便據實回答說:“縣裏的幹部不拘大小,隻要不犯錯誤,就沒有再動手幹農活兒的——那會被農民瞧不起,認為是沒出息。”王聽了不言語,把腳從鞋裏抽出來,雙腳蹲在軟軟的沙發上,不知在想什麼。

又幾年,一舉粉碎了“四人幫”,我寫了個京劇劇本,寄到中國京劇院。沒一年,文化部就把我調進北京,安排在中國京劇院當編劇。這時,王震的職務越做越高,進了政治局。聽說他搬進六部口董必武生前住過的那個大院。我沒去找他,他大忙起來,我也沒什麼事兒要麻煩他,我隻想把自己份兒內的工作做好就是了。

又幾年,中國作協和農業部聯合在人民大會堂舉行活動,是為了動員作協會員深入到海南島的農場去體驗生活。這時,我已經是中國作協會員。我去了,看見老資格的艾青、吳祖光、袁鷹都坐在前排的大沙發中,安安然、巍巍然——沒想到文人在人民大會堂中也能有這種位置。臨近開會,農業部長何康陪同走路顫巍巍的王震從一個屏風後出來,王與艾、吳、袁等一一握手,落座,開會。何康主持,講過會議主題,就由海南島的同誌介紹那裏的情形。最後,由在場的作家隨意發言。

吳祖光舉手,要求發言。他先感謝王震的到場,並回憶1957年後自己去北大荒的情景,講到某年春節不允許回北京,他和眾多右派就在農場過年。“正當我們百無聊賴之際,從天邊飛也似的跑過來一匹白馬,瞬間來到人們麵前。人們定睛再看,馬上坐定一名威武的人,原來他就是王震將軍……”

一片掌聲中,全場注視王震,眼光中充滿敬意。

吳先生話鋒一轉,又侃侃而談當年在北大荒受到的委屈。語調雖然不高,但話說出來是有分量的,誰也不能阻擋。我在一邊旁觀,猜測隻有何康著急,因為1957年的事兒和今天這個話題相距太遠,吳先生這一說,勢必就把會議主題轉移了。

果然,等吳先生發言完畢,會場氣氛已很沉重。王震這時講話,他首先用了很大篇幅代表黨中央,向當年受過冤枉的知識分子賠禮道歉。可說著說著,大約因為年歲已高,精力不濟,話也說亂了,先扯到當年的孫中山如何如何,忽然又大發脾氣,罵海峽那邊的國民黨如何如何,同樣轉移了會議的主題。何康隻能是更加幹著急。

最後是王震與作家們合影留念。我湊上前去,自報家門,但沒說現今在哪兒幹什麼。王忽然睜大眼睛:“你好像是在編劇本吧?”我當即說,想得到機會去海南島看看。王向何康一指:“安排一下。”我急忙上前講述了自己的單位和聯係辦法。

王震走了,從此我再沒有見到他。農業部也沒人來找我,我也沒聽說作協後來派人去海南島。

此後的我,雖然遠離政治活動的中心,但我一直關切著這位政壇上的“猛張飛”。他身居高位,日理萬機,和我這小小老百姓已有雲泥之別。但我一如當初,仍然感謝他這位“稀客”對我的關懷。我至今也搞不懂,當初怎麼會一時激動,自己就毅然放棄北京戶口,隻身去到邊疆的軍墾農場貢獻青春。我八年後由新疆調到了河北固安,再七年後又調回了北京,終於幹上了當初學過的京劇專業。我是個幸運兒。可以認為,沒有我這一十五年的曲折回環,就不會有後來的我,也就不會有這些成績。但從另一方麵想,萬一我回不來了,就可能被生活的浪濤徹底淹沒!這種可能大大多於我調回來的可能。

我不得不仔細去想我的母親,以及和她同一時代的革命者。他們都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參加革命的,說不定哪天就死在半路上。死了也就死了,沒聽說哪個死者臨死前還後悔的!再說,那時再後悔也沒用了。

革命者惟獨到了解放後,才會對眼前的處境(職業、級別、婚姻、家庭、財產……)格外珍惜,一事當前,總要考慮一個“值不值”或“幹不幹”的問題。在上一代人中,母親是一個具有詩人氣質的特殊者,這和她一直保持的童心有關,也與幼年上過的教會學校有關,更與多年從事的記者生涯有關。是母親用這種詩情溫暖著我被世事炎涼冷卻下去的人生熱情,這大約是我後來麵對困難而沒有退卻的主觀因素。

然而光有主觀因素還不行,王震的權力(以及他用這一權力所做的決定)和熱情,則成為落實和支持我施行主觀意願的客觀因素。王震是我黨眾多領導人中的浪漫主義者,我記得當初黨中央領導去十三陵參加勞動時,別人是幹各種直接的體力勞動,惟獨王震是在開拖拉機!他有他的戰鬥經曆和性格特征——南泥灣,南下北返,鷹廈鐵路……他有他的壞脾氣和粗中有細,在中國革命征程的大係統中,他有自己的不可替代性。

稀客——我懷念你。

地壇片語——憶母親子岡

我的母親逝去已有九年,如果給其一生定位,可以確認她是一名傑出的記者,時間跨度則在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的十五年間。在此之前,她是一名很有前途的作家;在此之後,她主編了幾年刊物,也可以說是一位稱職的編輯。這,都是就一個人業務上的貢獻而言。現在換個角度——我作為她的獨子,仔細去體會和咀嚼昔日得到的母愛,我確認自己擁有一位極其偉大的母親。母親自1957年(這年她四十三歲)被剝奪了正常做人以及正常工作的權利,用她自己後來的話講——“子岡從那時就死了,活著的不過是個軀殼。要不是為了孩子,我早就自殺了。”這的確是實話。她之所以還能活下來,就為了舍不掉的親情。親情當中的核心,又自然是母愛。母親把她從前工作時的全部熱情和全部創造性,幾乎都熔鑄進母愛賞賜給我——這當然是我的榮幸,但可惜又是民族和國家的不幸。

今天回憶當年承受到的母愛,實在是太多太多,此文隻講一件小事,事情雖然很小,但關乎我後來的一生。直到母親逝去多年,一回想到這件小事,我立刻又感到母親的靈魂附體,並支配著自己的行動方向和行動方式。

北京。1968年春節後數日的地壇公園。

讀了上一篇文章,您已經知道我們家庭的背景,以及我當時的處境。北京在春節前半個多月就轟攆外地人,喝令他們無一例外地返回原地“抓革命、促生產”。我呢,此時作為從新疆生產兵團回來探親的一名青年,從假期講自然超出了幾個月,但就當時客觀的處境講,卻又決然不能返回。因為當時全國運動發展得並不平衡,新疆由於“天高皇帝遠”,各方麵都“慢半拍”。比如關內已經串聯頻頻,新疆黨的基層組織還在發揮作用;還比如,關內的武鬥已然停歇,新疆的武鬥卻方興未艾。1968年的春節,新疆武鬥就處在升級換代階段。同時更傳來一個危險的消息:造反派把王震說成是“五一六”集團的第六號黑後台,於是一時之間,當初王震私人介紹進疆的若幹幹部子弟,自然而然也就成為“五一六”分子。據我所知,這當中就有張聞天的兒子、楊尚昆的兒子和胡繩的兒子等多人。我如果趕在這個時候回新疆,不就是把自己送到槍口上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