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沈伯伯這份不同尋常的賀禮及賀詞,使我的婚禮升了格,並且定下了基調。
幾年之後,我調回北京,和沈伯伯的聯係更多了。父親的一位老朋友、上海電影廠的一位著名導演,表示想把沈老的小說《邊城》搬上銀幕。沈老得到消息,一方麵表示感謝,同時又顯出不可思議的淡漠。改編本還沒有誕生時,沈伯伯在給家父的一封信中,就表示出對於“地貌已變”的巨大憂慮:
“照最近的新聞報道,王村下麵的風灘已改為發電二十五萬千瓦的大水電站,那裏兩岸最美的景物,大致已全部永遠淹沒在水中。茶峒渡口已有個大橋,日有上千大小汽車往來。就我二十年前記憶,具有相同或更好看渡口背景的還不多,一是沅陵附近馬蹄驛(上官莊)村子,若值秋冬之際,四圍山色紅紫爛漫,簡直像一件人間奇跡。即宋人最高明畫跡中亦不及萬一。另一是距自治州僅二三十裏的張八砦,同樣是一泓清水,四周遠近山色紅紫爛漫,最難得處,是一個渡口和小船,筒直還保留千年不變。可是事實上這二十年人為變化,看來也早把原有景色的靜謐,完全改變成亂哄哄的生產區了……我估計受時間影響所失去的,肯定還不止這些。即留下的自然景物,部分雖不易變化,但成為公式新型紅磚建築,一排排既不適用、又不美觀的玩意,卻必然到處存在,就使人毫無辦法處理它!……”
當後來看到改編本中的人物關係,或多或少都被貼上了“階級鬥爭”標簽時,沈沒有正麵批評,但是在給家父的信中提到,他毫不猶豫地關上了“合作”的大門。
沈伯伯病了——在他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出版之後,在他赴美探親講學之後,在由國外向著國內傳遞的“沈從文熱”興起之後。他幾度住院,得到了力所能及的正規治療。然而病魔卻沒有退卻,第二次腦血栓發作後半年,他已然不能行走和講話,當被抱坐在輪椅上,頭也無力地向胸垂落。西醫已沒有辦法。老朋友和弟子們見了,隻能在心內默默叨念:“至多隻幾個月時間了,可憐的人……”
這時,南京來的一個年輕中醫開始對沈治療。他叫吳宗寧,南京人,“文革”中在蘇北鄉下插隊,恰與沈伯母的一個晚親在一塊兒。吳偶然讀了一本沈的小說,便敬仰沈的為人和才華。後來回到南京,吳便在一個糧庫的醫務室當醫生。吳是個“怪人”,喜歡哲學,喜歡與有思想的人進行海闊天空式的探討,習慣從各個角度對病人進行辨證治療,其手法和道理常常是出乎常規的。他開的方子,一般中醫看了連連搖頭,因為毫無道理可言;高明中醫看了連連點頭,因為無懈可擊。他專治疑難病症,專接被大醫院“判處了死刑”的患者。也奇,有一些這樣的患者居然就在吳的手中起死回生了。吳的名聲開始飛揚,甚至當年葉帥病危之際,中央曾從全國召集來十多位有“絕招兒”的草澤醫人,其中竟也有吳這個後生晚輩在內……
沈伯伯第一次腦血栓時,吳聞訊就趕到北京“毛遂自薦”。可沈家不敢讓他“上手”,原因是誰也想不到的——沈當時頭腦還清醒,他根本不相信中醫!即使如此,吳也毫不氣餒,默默觀察了好些天,每晚就和沈的兒子擠睡在一張單人床上。腦血栓第二次發作,沈已整日昏沉,大醫院也毫無辦法,於是沈家這才同意吳“試著來吧”。
吳的第一劑藥“渺小”得驚人,一種小兒常用的什麼“散”,八分錢一管。為的就是解決沈排痰的困難。以往大醫院為了解決排痰,請了多少專家會診,把多少種複合治療方案研究來研究去,最後終未見效。如今不料這一“散”下去,居然靈了,痰沒了。以後的治療過程不必詳述,但奇跡終於發生——沈有了精神,頭能夠抬起並可以自由轉動,慢慢恢複了講話能力,更慢慢能夠下地行走……
吳與沈的關係是奇特的——因為沈不信中醫也拒服湯藥,吳便從南京購買中藥藥材(一為保證貨真質好,二為價格相對便宜,因沈服中藥從不報銷),製成粉劑裝入膠囊。沈則“不辨中西”,糊裏糊塗服用下去。吳每年都在季節轉換時來到北京,住在沈家一段時間,白天默默觀察沈(大約就是“望聞問切”中的“望”),夜裏,則利用沈家豐富的藏書武裝自己。據說,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馬爾薩斯心理學》,認真讀了,又推薦給沈。那是一個早晨,沈坐在藤椅上,一個小時居然靜靜讀了十幾頁……總之,在沈生命的最後幾年中,他習慣家中不時出現這樣一個“常客”。他安之若素地讓吳給自己針灸,也許知道膠囊係吳所製,但不承認吳是自己的醫生,更不相信自己一天天的進步是吳的醫術所致。但沈確認吳是個好人,是個奇人,是個有思想的人,是個談得來的後輩,總之,相信吳是個朋友……
沈的好轉,贏得了許多老朋友對吳的尊敬。出於禮貌,許多人這樣問吳:“您有家傳吧?”“沒有。”“您肯定是學醫出身。”“我沒上過大學,隻當過赤腳醫生。”“您在什麼醫院工作?”“南京一個糧庫的醫務室。”“您如今——(想問工資、級別、職稱之類,卻又不好開口)”吳卻一眼看穿,坦然相告:“我是工人,工資級別四級半,連初級職稱也沒有。”說罷便直盯盯地望著對方。
老朋友們驚異了,馬上也感動了,因為眼前秉性奇異之人,和從文在自傳中的“小學學曆”、“生性頑劣”等語如出一轍……
沈老去世之後,我到沈宅借了那本沉甸甸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準備回家細讀一番。我心中總有個不解之謎:為什麼這本書在國外獲得盛譽之後,國內對沈還有一種“隻有資料,沒有觀點”的背後議論?
當我拭淨書桌,隨即展開這本書的目錄時,不禁有些吃驚,它不像我預期的那樣是一部總論,講服飾與經濟、政治、文化的聯係,筆法縱橫捭闔,時有宏論警世:然後才是分門歸類的圖錄及簡短說明……沈屏棄了常見的這種“大手筆”寫法,全書一上來就是一幅幅的圖錄及其說明,彼此之間並沒有“係統”存在。
我沉吟了片刻,隨意翻閱著。我翻到“七五?簪花仕女圖”一頁,我曉得這幅世傳“唐周晐畫”的名作。我是從唐詩開始接觸古典文學的,近年編寫京劇劇本,又翻閱過新舊唐書,於是我就潛心閱讀起沈的兩千字說明。因圖錄僅是全畫的一個局部,所以沈先約略介紹了畫的全貌和作者。然後,沈集中筆力分析這幅畫中的仕女服飾,有種種違反時代的漏洞,最後得出“此畫是宋人(或更晚)據唐人舊稿而作,頭上的花朵是後加的,項圈且有可能係清代畫工增飾而成(清《皇朝禮器圖》中有完全相同式樣的項圈)”的結論。沈推導結論的辦法,用的是係統論的辦法——先單項再組合。單項,比如仕女所戴花冠,沈指出婦女花冠自唐中晚期直到北宋的發展曆史,並附印曆朝花冠式樣作為佐證。組合,指出“蓬鬆義髻、上加金翠步搖已近成份配套,完整無缺。頭上再加花冠,不倫不類,在唐代畫跡中絕無僅有”。
我深深歎服了。方法是科學的,觀點是明確的。尤其是在發現了“衣著材料和背景花木時令矛盾”、“衣上花紋平鋪,和人身姿勢少呼應”及“有的內衣且作紅地藍花大團窩纈”種種弊病之後,並且在推翻了周晐係此“千秋名畫”作者之後,沈並沒有高興地大聲疾呼,宣布自己取得了如何重大的科研成果。我覺得,沈的這種態度,就絲毫不低於他的發見價值。沈做學問是有觀點的,但內涵在短短的說明中。或許他認為,把問題搞明白、說清楚了,就是有了學問。
艾青?魚化石
“艾青回來了!”
不大的聲音,回響在父母一輩文人們的嘴邊和心頭,在1975年那個欲晴還陰的時候。
不大的聲音,卻有挺大的力量,雖然他隻是獲準返京治病的。
母親愛熱鬧。她當時在全國政協上班,地點在西城的白塔寺,而艾青借住的房子,恰恰也就在白塔寺附近。所以,母親每逢下班,時不時就拐到艾青家裏,聊天、話舊,有時到了吃飯時間,就叫人家“加一雙筷子”。然後興衝衝回到家中,大講在艾青家吃到了新疆罐頭……母親經常去打擾,艾青卻從來沒“回拜”過。我隱隱覺出這人架子挺大。可母親不這麼看,依然常跑去看艾青,常讓人家“加一雙筷子”。
我早就知道“艾青”這個名字,還知道他在詩壇的輩份很大,賀敬之、郭小川都比他晚。但艾青到底有什麼作品,我還真說不上來。此際我對他頗有興趣,是知道他在1957年後,先下了一兩年北大荒,又轉到新疆“紮根”十六年,這時間恰是我在新疆的兩倍。母親知道了我的心思,便揮揮手說:“這有什麼難的?把你的《入疆集》拿來,我帶給他看。下回我領你見艾青去!”
《入疆集》是我在新疆塔裏木河墾區八年當中寫作的一本舊體詩詞集,近百首,手抄本。這時,父親在一邊插話:“艾青一向反對舊詩,別去碰釘子。”
“你別管。”我母親說完,拿著詩集就走了。她就這脾氣。不料,母親飯後回來,興衝衝嚷道:“老艾說了,叫城北明天去看他。”
第二天,按照母親開出來的地址,順利地找到艾青的臨時住址。但是麵對陳舊的門楣,麵對那一間矮小的東屋,我實在不敢把“大詩人”和“小破屋”聯係在一起。艾青推門出來:“你,就是——城北吧?”
進屋。一張大床幾乎占據了一半屋子,大床之上還疊架起一張單人床,據說有時孩子回來要在上邊睡。整個屋子的家具都是舊的,惟獨有一張極小的寫字桌兒(俗稱“一頭沉”)緊靠著窗戶。這張桌子一側還“豎”著一塊板子,用“鐵荷葉”連在桌子一邊。倘若把板子“支”起,整張桌子的麵積就可以擴張出三分之二。艾青夫人高瑛說,這是她前幾天排隊從家具店剛買的,花了二十九塊呢。
艾青坐在書桌的主位上,一邊從抽屜中取出我的“手抄本”,一邊說著:“我從來不讀當代人寫的舊詩,即使是新詩,隻要我感到讀不下去,我就不讀了。誰拿我也沒有辦法——”
一個停頓。我並不緊張,因為二十年來,我這個“人”都經曆過“要”還是“不要”的選擇,至於我的“詩”是“好”還是“不好”,就更無所謂了。
艾青仿佛從無聲、無視中品察到什麼,他這才接著緩緩說下去:“你這本詩集,我倒是從頭到尾翻了一遍。”說著,他一邊挑選著念我的詩,又一邊品評起來……
我端詳起麵前的這一張臉——右邊的額頭和眉毛部突起,有一種腫大的感覺;整個上半個頭部明顯寬大,和臉的下半部顯得不很對稱……這形象絕對不能稱美,但也不能說醜,它是深刻的見證,它是痛苦的記錄。我想起一句古話“詩窮而後工”,我希望早已“窮”了的這位大詩人,能拿出最“工”的詩……正想著,客人來了,也是個老頭兒。經介紹,原來是江豐,原中央美術學院院長。找艾青是一道出去看病的。我急忙告辭,艾青也沒挽留,一邊說著“再來”,一邊把雙手隨意向後一伸——高瑛連忙拿了一件大衣站到他的身後,很利索就把兩隻袖子穿了進去……
艾青發表作品了,開始隻是一些抒情短詩。題目不大,也不昂揚,但句子自由,意境深遠。記得有一首《魚化石》給我很深的印象,後來在詩人邵燕祥處,看到他也在一個本子上抄錄了這首詩——動作多麼活潑,精力多麼旺盛,在浪花裏跳躍,在大海裏浮沉:不幸遇到火山爆發,也可能是地震,你失去了自由,被埋進了灰塵:過了多少億年,地質勘探隊員在岩層裏發現你,依然栩栩如生。但你是沉默的,連歎息也沒有,鱗和鰭都完整,卻不能動彈:你絕對的靜止,對外界毫無反應,看不見天和水,聽不見浪花的聲音。凝視著一片化石,傻瓜也得到教訓:離開了運動,就沒有生命。活著就要鬥爭,在鬥爭中前進,即使死亡,能量也要發揮幹淨。
艾青就是魚化石。突如其來的“火山爆發”埋葬了他,使他“失去了自由,被埋進了灰塵”,一埋二十多年,“連歎息也沒有”。
艾青還不如魚化石,因為魚化石的“鱗和鰭都完整”,並“依然栩栩如生”,而艾青的作品和人一起銷聲匿跡,詩壇排斥並遺忘了他。
艾青比魚化石幸運,終於,艾青恢複了埋葬前的狀態——“動作多麼活潑,精力多麼旺盛,在浪花裏跳躍,在大海裏浮沉”……
記得一次,上午八點多鍾,我站在那個小東屋門前輕輕敲門。高瑛出來了,把一個指頭豎在嘴邊“籲”了一聲,然後輕手輕腳把我拉到窗戶玻璃外邊——原來,艾青那寬大的身軀正麵朝裏睡在床上。沒有攤開被子,外麵的衣服依然穿在身上。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很吃力,人顯得很累,仿佛夢境中還在搏擊……高瑛說:“現在約稿太多,他二十多年沒有發表詩歌的權利,甚至連進京治病的權利都沒有。現在既然回來了,就得像個回來的樣子——這話是他說的。所以,最近每天都是三點鍾起床,就在這張小桌上鋪開稿紙,嫌桌子窄,就再支起那塊板兒。就這麼一直寫到天亮,寫到七八點鍾。可能是寫完了一個段落,隨手把筆一扔,向裏倒下身子,不鋪不蓋,就再睡上一會兒……”
啊,“既然回來,就得像個回來的樣子!”這是一種境界,更是一種動力。
然而畢竟不是當年,精力已沒從前那麼旺盛,動作也沒從前那麼活潑……但是,“火山爆發”終於結束——當然,也有不希望“爆發”結束的人,這都是自己重新麵對的客觀存在。沒有別的選擇,自己隻有一條出路——“活著就要鬥爭,在鬥爭中前進”……
隨後不久,艾青發表了長篇詩歌《光的讚歌》,發表了寫天安門事件的《在浪尖上》,發表了《古羅馬的大鬥技場》,他成為中國詩壇的泰鬥,也成為新時期的熱情歌手。他連續搬了幾次家,我怕打擾他,去得少了;但從報章上的訪問記中得知,他依然保持了這種三點鍾起床寫作的習慣。母親那時已經病倒,艾青反倒經常來家裏看望。艾青每來,就坐在母親床前那個破沙發中,無言地看著母親,眼光中有悲哀也有鼓勵……
他送給母親他的新作《彩色的詩》,母親深有感慨,感慨自己沒能寫一本《彩色的散文》加以應和。當然,母親仍然感到了欣慰,她認為這本《彩色的詩》不光是“老艾”一個人的,同時還應該是他們這一代人的。
母親去世後,我請艾青寫了一幅毛筆字,隻兩行話,懸掛在母親葬禮的遺像下麵:“你在冬天走了,春天還會遠嗎?”記得在那個最冷的日子,艾青、高瑛出席了母親的葬禮。其他所有參加葬禮的人,也都把深沉的目光,投在這兩行大字上邊。
此後,我幾年沒去看艾青,怕他又回憶起往事,怕他傷心,也因為自己正在集中精力幹事兒——工作於和詩歌不沾邊的另一個領域。不久前,聽說他骨折後遷至新居,我帶著自己新出的幾本書去看他,把書親手呈到了他的手中。他摩挲著書的封麵,連說:“好,好……”
在他麵前的,是一扇又一扇的鋁合金框架的落地玻璃窗。陽光明媚,照耀在窗外安靜的小院,也透過玻璃摩挲著老人的皮膚和血脈。他老了,的確老了,說話已經很慢,仿佛精力和幽默已然被前幾年的超負荷勞動所淘空。我忽地記起《魚化石》中最後兩句——即使死亡,能量也要發揮幹淨。
戰士的亢奮,獻身者的高尚。
這是魚化石,更是艾青。
我料定自己今後依然不會經常去打擾老人,但我會經常從中感到鼓舞,不允許自己有一刻的苟安。這一首《魚化石》——尤其是最後的這兩句,總感到如同紀念碑一般的高大、雄偉。
真的。
聶(紺弩)翁詩探
在聶翁辭世數年之後重新翻閱《三草》和《散宜生詩》,將1963年我手抄的《北大荒吟草》與之對照,再把聶翁遺下的音容笑貌細細品味,於是便有這一個標題浮上心頭。聶翁無疑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優秀代表,同時又隻是他自己——是任何其他優秀代表無可替代的他自己。與前數年、前數次寫論聶詩文章時的思緒不同,我這一次則全力揣摩聶翁在做詩、改詩中的心態。這是生活裏受屈辱、被壓抑的心態,又是創作時亢奮、修改中吟哦的心態。做詩與為人有很一致的地方,也有相問、相離,甚至相反之處。這說明了知識分子的複雜和“難弄”,也能說明知識分子的深刻和偉大。深刻、偉大卻不等於盡善盡美,老一輩知識分子的心態遞傳到新一輩,也有待豐富完善,乃至於突破創造。由是故,盡管聶翁和他的舊體詩已與新時期文學日漸遠去,盡管聶翁以雜文家和古典文學研究家的地位已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定格”,但是通過解析聶翁在特定政治和生活環境下,從無意“玩弄”到有意創作發表舊體詩——這樣一種極端簡單又極端複雜的文學形式時的心態,應該說對於新一代知識分子是不無裨益的。
一新文化人與舊體詩
聶翁在《散宜生詩》自序中宣稱:“1959年某月,我在北大荒八五○農場第五隊勞動。一天夜晚,正準備睡覺了,指導員忽然來宣布,要每人都做詩,說是上級指示,全國一樣,無論什麼人都做詩。這個要求一傳達,不用說,馬上引起全體震驚和騷嚷。但也立刻每人炕頭都點上一盞燈,這房裏是兩條幾十人一條的長炕,一時百多盞燈點起來,滿屋通明,甚於白晝……且說我,幾十年前,學了一點舊詩的格律,如對仗、聲韻之類的,不過不曾做過。擁護白話文,反對文言文,根本不做舊詩。這回領導要做詩,不知怎麼一來,我忽然想起做舊詩來了……於是這一夜,我第一次寫勞動,也第一次正式寫舊詩,大概大半夜,我交了一首七言古體長詩。第二天領導宣布我做了三十二首——以四句為一首,這首古風,有三十二個四句。我就是這樣開始做舊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