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輯(上)(1 / 3)

解讀蕭乾

蕭乾是我父母半個多世紀的朋友,早在我出生前,就與我的雙親往還了。所以當我幼小的眼睛張開之際,他早就是不可搖撼的“當然存在”之一。對於這些“當然存在”,我在少年和青年時隻看到現狀的表麵,卻不懂得產生的原因、背景和路徑。在那個求生都難的歲月,如我這樣的晚輩很多,隻求大了之後不再重蹈家長的覆轍,誰又想到要去解讀父輩的人生奧秘呢?直到這幾年,當我把工作重心放到研究京劇文化之後,才嚐試用文化的眼光審視周圍的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於是,解讀蕭老人生和事業之路,並以之觀照和推動自身的為人和為文,就作為一項任務提上日程。

他和我父親走動最勤的時期,似乎是從六十年代前期開始,一直延續到“文革”結束。這一段光陰,有人鬥人忙,有人被鬥忙,惟獨1957年的“死老虎”相對輕閑一些。加上兩家之間正好有一條13路汽車可以直達,一來二去的,幾天不見都悶得慌。有時父親如果實在分不開身,就讓我騎車擔任“交通員”,給他送封信或什麼吃的。去他家得先進東四十二條,進去向北一拐,又有一條平行的門樓胡同,其小其短,就像人的小拇指旁邊生出的“六指兒”。裏屋住的是文潔若的三姐和孩子,他們夫婦住外屋,是用一間門洞“改”出來的。蕭每次來我家,隻和我父親低聲兒“喋喋不休”。我母親就在他倆麵前走來走去,幹她永遠也幹不完的家務。多年之後,蕭在回憶文章中這樣描繪:“子岡頭上總是頂著一塊毛巾,把原來屋裏的一種無秩序,轉變為另一種無秩序。”至於我母親,也很看不慣他聞鼻煙,總說那東西“髒兮兮的”。我母親是蘇州人,從小在教會學校讀書,從骨子裏崇拜具有紳士派頭的人。比如原法律學院院長錢端升,那一時期也常來串門。每次來都服裝筆挺,手中總拄著個文明棍兒,母親也始終陪著說話;他走,母親也要送出老遠。在我的印象中,蕭老從沒在我家吃過飯,說完話拔腿就走。這一點和我父親極其相似,交友隻重視精神家園的相通,一在朋友家吃飯,就俗氣了。與此相反,我母親特愛吃,喜歡請人,更喜歡被請。“文革”後期艾青因治病回到北京,一度住得離我家很近,母親時常遛彎遛到那兒,臨到吃飯,人家客氣一句說“添雙筷子”,我母親就喜滋滋地“恭敬不如從命”。從對吃飯的態度恰可以反證蕭和我父親不屬“酒肉朋友”,他們的友誼是高潔的。至於談什麼,我不甚了了。猜想之下,或許都有一點“不在其位,卻謀其政”的痼疾吧。

“文革”前,我去了新疆,一走十五年。回來後,蕭已鳥槍換炮,先搬到天壇的南邊,三居室;後來又搬到阜外大街,房子更多了些,但屋裏的淩亂比我母親的“無秩序”毫不遜色。這時,蕭和我父親的來往減少了,他比以往大忙了。當然,我父母也忙,先為失而複得的工作,後來就為疾病。一為後者奔忙,就是被動的了。這時的我,有時還充當父母和蕭之間的“交通員”,因為我能騎(很遠路途的)車,比起上山下鄉,再遠也不算遠。這時的我,浪跡天涯的苦難歲月業已結束,已經“歸口”回到了我熱愛的京劇崗位。於是,我開始用曆史的眼光打量周圍的一切,當然也包含像蕭老這樣的“當然存在”——他是怎麼穿越風雨而活到今天的呢?再後,當我逐漸把精力集中在京劇文化的研究,再打量這個世界時,也就不知不覺地力求用文化底蘊去破譯那些曆史和現實的謎。因為能麵對蕭老的時間畢竟有限,我便更多地從他的文章中“偷覷”。“偷覷”是京劇術語,是一個舞台人物暗自打量對方時,舉起一隻手擋住對方的視線,自己的視線卻可以穿透手掌去觀察對方,同時嘴裏還可以“暢所欲言”而不被對方聽到。從這時起,我特別關注的,不僅是蕭為什麼能夠取得比《大公報》同輩記者更多的人生和事業上的成功,也包含他實現這些成功所采取的方法。

最初的“偷覷”是零碎和無計劃的,碰到什麼“偷覷”什麼。

比如報上介紹,蕭喜歡和青年人一塊出去看足球。青年是去看球,以及球中所蘊涵的戰略戰術,蕭則是出去看球場看台上的青年,看他們如何因球激動起來的過程,力求使自己的心態也年輕起來。稍後,我又“偷覷”了冰心和夏衍,他倆也喜歡從電視中看球,目的和蕭也大體相似。我心竊喜,覺得三位老人喜歡足球並非偶然,但仿效時既不去球場也很少看電視,而是透過各地報紙中的球類評論,品評各地不同的地域文化。

還比如,細讀蕭寫的書,學他的筆法,更學他進入“狀態”的那種方式。比如在《一本褪色的相冊》中,他為了“逗”起全篇,先把一個微觀鏡頭放大:

我喜歡凝神注視窗台上爬著的螞蟻,自己恍若其中的一員。幼年的螞蟻,渾身是嬌嫩淺黃,後來身子逐漸變黑了,硬了起來。無論是在草叢間,還是在路旁,它們像煞有介事地、緊張而認真地橫衝直撞。遇到土坡就使勁爬,碰上一灘水也不顧一切地趟。有時抓住一塊餑餑渣子,似乎就喜形於色,有時也會拽起一個受傷的夥伴一瘸一拐地前進。它每移動一步,儼然都有個目的,然而從生命的全程看,卻又那麼盲目。

顯然,他用的是“高倍電子顯微鏡”,放大也不是純客觀的“冷冰冰”,而是坦誠地把自己也擺了進去。他以螞蟻自況,螞蟻那種勇敢而又盲目的行進方式,恰好是他這個“不帶地圖的旅人”的一種象征。他的感覺能夠如此到位,文筆能把感覺如此傳神地表現出來,這樣的本事也確是一般記者所難企及的。

還需要充分把握和他短暫接觸的機會進行“偷覷”。一次,奉命把父親的一封信送到蕭家,他一邊拆信一邊對我講話,眼皮抬也不抬,專注看我父親的信,但嘴上卻連續地講:“你這幾年很不錯,有縱有橫。縱,是你的京劇研究;橫,是你的東伸胳膊西伸腿,什麼都來,什麼來得還都行。人生一輩子,什麼時候該縱,什麼時候該橫,是得琢磨一下。這不僅要受到客觀環境的製約,還應當發揮主觀的作用……”

我聞言大驚,原以為隻有我在“偷覷”他,沒想到他老先生在百忙中也在“偷覷”年輕人,一“偷”一個準兒,把我這些年的基本做法,就這麼輕描淡寫給說了個“底兒掉”(俗語,“透徹”之意)。

當然,他對我全是一片善意,有時還抓分奪秒暗授天機:一次在某飯店的電梯裏,我和妻子與他不期而遇。妻子很會抓緊,當即請他給她編的刊物寫稿。難得的是他一口答應。他看到我們困惑的表情,走得近了些,小聲說道:“我現在的小稿子,都是從很長的書稿中分割出來的,這在動筆寫作之前,就要有個統一規劃……”我聽到後,立竿見影仿效起來,於是“產量大增”。

不久前,我和妻子又收到他托人送來的他和潔若老師的合集《旅人的綠洲》(江蘇文藝版)。我倆急忙從頭向後翻閱起來。比如首篇《關於死的反思》:

這十二年,我同潔若真是馬不停蹄地爬格子。就連死亡邊緣徘徊的那八個月,腎部插著根橡皮管子,我也沒歇手,還是把《培爾?金特》趕譯了出來。

我已經好久沒進百貨公司了,卻熱衷於函購藥物及醫療器械。我想盡可能延年益壽。每逢出訪或去開會,能直直地躺在賓館大洋瓷澡盆裏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固然是一種有益於健康的享受,我卻不願意為此而搬家,改變目前的平民生活。

我酷愛音樂,但隻願守著我的雙卡收錄機,無意再添置一套音樂設備。奇怪,人一老,對什麼用過多年的東西都產生了執著的感情。

既然兒女都不急於結婚,我膝下至今還沒有第三代。但我身邊有一簇喊我“蕭爺爺”的年輕人。他們不時來看我,我從他們天真無邪的言談笑語中,照樣也得到溫馨的快樂。

死亡的必然性還使我心胸豁達,懂得分辨生活中各種事物的性質和分量,因而對身外之物越看越輕。倒是每聽到一支古老而優美的曲子就想:哪怕一生隻創作出一宗悅耳、悅目或悅心的什麼,能經得起時間的磨損,也就不枉此生。

在跑最後一圈時,死亡這個必將使我與家人永別的前景,還促進了家庭中的和睦。由於習慣或對事物想法的差異,緊密生活在一起的家人有時難免會產生一瞬間的不和諧。遇到這種時刻和場合,最有力的提醒就是“咱們還能再相處幾年啦!”

死亡神通廣大,它能促使人奮勇前進,又能看透事物本質。我想來想去,唯一的解釋就是:死亡的前景最能使人成為唯物主義者,因而也就無所畏懼了。

無須再行引錄。一個鮮明的印象攫取了我:蕭老變了!他真是越老越豁達、越老越慈祥。現在已經到了我從整體上把握和研究他的時候了。找出他近年送給我和妻子的七八本書,我在其中夾過一些小紙條,也在一些頁碼的字裏行間畫了橫線或加了注釋。這些都曾是引我深思的“興奮點”。蕭老的一生,大約就是從這些“興奮點”上跳躍向前的。別人習慣“摸著石頭過河”,他卻是“跳著石頭過河”。他從不諱言自己的一生走過彎路,但他也的確因此走過別人連想都沒敢想的勝利和成功之路。

他已經八十五歲了,如何給他的一生“定位”呢?我以為,與其“定位”在“著名記者”或“著名作家”上,還不如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一生都是個“不帶地圖的旅人”。他的早年是這樣的,時局混亂,可他有時磕磕碰碰,有時如魚得水。上了名牌大學(燕京大學)不“一氣兒”上完,中間休學跑南方去了一年,回來後又從英語係轉到新聞係。進《大公報》後依然舊習不改,從喜歡跑外地發展到跑外國,到了外國又是“一趕三”——既當老師也當學生,之外還當《大公報》的記者,除了不斷給國內報紙寫新聞通訊,還把自己的小說譯為英文,甚至直接用英文寫書。看來,他的性格以及能力,完全能勝任這種紛亂的局麵。看來,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性(格),源出他的擰,更是他的幸(福)。在他的晚年,這種旅人性格依然未改,隻不過開始知道帶“地圖”的好處了。他勇於從現實生活中發現最尖銳也最動人的題材。在全國政協委員的例行視察中,東北的鹿場招待他們觀看鋸鹿角(以取鹿茸),於是蕭看到如下的鏡頭:

前後表演一分鍾,然而可真嚇人!先把鹿趕進木柵欄裏,有個裝置可以把整個鹿頭卡住。然後不打麻藥,就哧拉哧拉硬把它的犄角鋸下。善良的鹿疼得一邊跺蹄子一邊鳴叫。快鋸完時先關照大家隱蔽好,然後木柵一啟,滿頭血淋淋的鹿就如一匹猛獸竄出去。它疼得四下裏亂蹦亂撞,一路地上都是鹿血。這時,我立刻想到了遇羅錦和張誌新。為什麼想起她們兩個?我想:一、她們都像鹿一樣純潔、善良。二、割張的喉嚨時,她的痛苦不會比這輕。那麼多人寫雷鋒——聽黨話的模範,可很少也來寫寫這兩位敢於同邪惡抗衡的硬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