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輯(上)(3 / 3)

話題還回轉到啟功先生身上——老人家那許多外部功夫固然值得我們學習,但因“時過境遷”,要真想學到手大約是不可能的。惟獨“內功”——往“小”說是寫文章的心態,往“大”說是人生的態度,倒是我們應該牢牢體會和把握的。

秋雨金克木

中午,我和妻子頭頂陰霾走進北京大學,走過研究生樓時,一陣秋雨猛然敲擊下來。我倆一邊到樓裏避雨,一邊猜想著金先生此刻正在幹什麼。

“一定在午睡。秋雨一下,更要高臥不起。”

“也許正寫稿子。越是電閃雷鳴,就越是文思泉湧。”

踟躇著敲開了金家大門,一幅奇景展現麵前——金先生坐在矮沙發中,麵前放著一張圍棋棋盤,正照著《吳清源對局選》擺棋。“我最近對圍棋又著了迷,電視中每有圍棋賽,一場不落。我很年輕時就學過,那是老的下法。吳清源開的是一代新風,最近南朝鮮選手幾個青少年了不得,又把圍棋推進一個新的時代。我的棋最近可‘長’了不少,但說不清屬於幾段,因為我擺棋擺了六七十年,還從來沒跟別人對過局……”聽了讓人噴飯,之後又不免遐思。我知道,金先生在“文革”後就擺過好一陣兒,那時他身體極度衰弱,靠擺棋調節了神經,於是才有體力和腦力跑進北大的圖書館,去學習和領悟有關“三論”的外文資料。往事已矣,這一次“入迷”究竟是為什麼?

“我寫不了文章啦。該寫的都寫了,不能再重複已經寫過的東西。我這個人一方麵百無一是,同時也有兩個小小的優點:一是還有點自知之明,二是專愛看讀不懂的書——比如最近一段,我一直在攻讀中等數學……”看到我們麵露疑色,金先生從書桌旁取來一大摞書籍,我掃了一眼。哦,《代數》、《三角》、《平麵幾何》、《解析幾何》、《微積分》……

“我文化程度隻有小學,如今八十二了,也不知道這輩子是怎麼過來的。最近,我從一位親戚處借來這一堆自學叢書,讀了《代數》,覺得大體還懂,接著就讀《微積分》。發覺深了,於是翻回頭補《三角》和《平麵幾何》的課……”金先生不停嘴,思緒像機關槍一樣“掃射”著,“最近我發現,《春秋》當中有數學——你們別笑,當然,不是一般概念上的數學。我如果還寫東西,就準備寫寫《春秋》中的‘數學’……”說著,又從書桌另一頭拿起一本印刷很講究的書,仿佛是港台的出版物,封底有作者的照片,一個十三歲的女孩。“這孩子真厲害,我正在仔細研究她的思想……”

我忍不住打斷了金先生的思路:“好些外地報刊都想求您的稿子,知道您跟我父母的關係不一般——”

一聲長歎:“寫不了啦,我不久於人世啦……”

我笑著說:“別著。我七八年前,就這麼麵對麵聽您說過——”

這時,金師母插話:“我們的鄰居季先生(羨林)也說過:‘老金三十年前就說他將不久於人世,可直到如今不但活得挺結實,而且寫文章下筆如飛……’”

金先生對老伴說:“你搗什麼亂?好好保護你的眼睛吧!”

我趕忙問師母:“您眼睛怎麼啦?”

“一隻瞎啦。做白內障手術失敗,純屬醫療事故。朋友們勸我打官司告他們,一告一個準。我想了想,都這個年紀啦,人家也不是故意的,算了。幸好那隻眼還有0.1的視力,每天可以讀讀《新民晚報》,就也挺高興的……”

金師母和我母親是當年蘇州振華女中的同學。她一插話,氣氛立刻活躍起來。她回憶起自己剛和金結婚時,曾到北平燈市口的《大公報》辦事處看我父母。她說:“那時你剛六歲——”

“不對,那時你才四歲。我們結婚後剛進你家的門兒,你就從外邊招了一大幫小孩兒進屋,還高喊著:‘看新娘子啦,看新娘子啦……’”

妻子大樂,指著我的鼻子笑彎了腰:“你當年還那麼淘氣……”

我們告辭。不知何時,秋雨變得纏綿起來,淅淅瀝瀝,欲斷還連。啊,窗外雨潺潺,別一種“無限關山”!

拜見王季思

飯桌旁,坐在我旁邊的,是廣州中山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黃天驥教授。我剛剛為研究生班介紹了一些北方文化界和京劇的情況,他們便舉宴招待。同桌的幾位老師,有的是黃教授的師弟,有的則是黃的學生,但他們也都先後得到過王季思老人的教誨。這樣一來,他們和黃的關係就不太好“論”(北京人讀這兒的“論”字為“Lin”)了。

話題自然由王季思教授開啟。國內戲曲界一向有“北張南王”的說法。“北張”是張庚,“南王”則是王季思。我父母和張庚是半個世紀的老友,我曾在張庚先生為院長的學校讀過書,因此張庚先生在給我的一本書寫序時稱我是他的學生。這讓我受寵若驚,因為我讀書時,張先生並沒有給本科生開課。對於“南王”,我同樣是敬仰的,但研究京劇的人很難“渡江”,就更別說飛抵南粵了。前年秋天,當我頭一次南行廣州時,就有熱心朋友為我聯係了去中山大學講課。我很願意去,其潛在目的是借機拜見一下王老。

黃教授很懂得也很支持我的心思,他預先就在電話裏告訴我,已然和王老講好,等我到了學校先到王老家中小坐,然後再去講課。次日上午,我剛到中山大學時,黃教授劈麵便講:“不巧,王老發低燒,正在校醫室打吊針。”我心一愣,以為拜見已成泡影。不料,黃教授就像熟朋友那樣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走,咱們到校醫室去,先見一麵,你跟先生合張影。”略頓,又說:“這兩天忙,我也好幾天沒見先生了。’

走在校園中。景色真美,綠草如茵,小樓或灰或紅,視線觸及之處,無不宛然如畫。天驥兄(是從剛才他抓我胳膊的一刹那,就不知不覺改了稱呼)推著一輛破自行車與我偕行。我打量了一下,這車真像相聲中說的——除了鈴不響,剩下哪兒都響。黃也笑說,“這樣才好,讓小偷都不屑一顧嘛……”

很快,在一條小徑的拐彎處,見到一輛輪椅車緩緩向前,車上坐著一位戴著口罩的長者,麵色蒼白中又見潮紅。不用說,這就是我渴望拜見的王季老了。推車的是位女士,天驥兄湊到我耳邊低聲說:“那是他最小的女兒,定居美國,是回來探親的……”

黃搶上幾步,湊到王季老耳邊講了些什麼,王季老便遠遠就向我伸出手來。黃又像電影導演般指示那位女士讓開片刻,自己把車推到一個背景比較有層次的風景區,隨手又把老人的口罩摘了下來。黃讓我站在推車位置。——“啪、啪”,照相機快門連續閃動,我心中又是滿足又是不安,連忙為老人戴上了口罩……

飯桌前,這些最近的往事,一幕幕在我心頭閃現,天驥兄遞過來一本厚厚的著作——《王季思從教七十周年紀念文集》,隨即又對同桌幾位說道:“我看先生這病麻煩,總打吊針非常傷身體。特別是晚上沒人陪……”

我問:“家裏還有什麼人呢?”

“孩子很多,但沒一個在身邊。他在國外的孩子曾經提出來,問能不能家裏花一些錢,請中文係的本科生或者研究生,輪流派人來值夜?”

我回憶剛才見到的王老,“他好像身體很重……”

“就是,錢不錢的是小事兒,而是擔不起這個責任。”我問:“像王老這樣的名教授,在中山大學恐怕沒幾位了吧。難道不能向省市政府直接打報告,申請一筆特別經費,高價聘請特護到家裏照顧?”

黃久久無言,“話是這麼說,可辦起來就難了。因為像先生這樣的老人,在學校裏不止一位。當然,要論個人的成就、名聲,能趕上先生的又不多……”

我也無言,我想起北京那一大批有貢獻的父輩友人。為了給他們慶壽,為了表彰他們的功業,單位都不惜錢財大辦活動——大場麵、大鋪排、請高層領導人出席、發消息、見報、上電視……可是活動一完,一切銷聲匿跡,以後生活中的困難都得自理了。當然國家也難,想把一切包下來也是不現實的。

我正沉思著,忽聽天驥兄向其他幾位同桌者宣布:“看來,先生一旦真的——”又是一個略頓,“那就隻有咱們幾個輪班上了,當然,現在還不到時候。”

我投去一個問詢的目光。

黃解釋說:“我們這些學生,從前就已經輪過班。但那是另一種輪班——每星期輪流陪老師打半天麻將牌。讓老人伸出雙手在桌兒上洗牌,手指一動,腦子當中相應的部分也在動。今後的輪班,要伺候先生的大小便和翻身擦洗。目前,我們每個學生都有一副沉重的工作擔子,家裏也離不開。但是我們必須有所準備,到了需要輪班的時候,也就隻能撇開一切。為了能輪班得長久一些,大家得認真鍛煉身體,比如我每天都堅持遊泳……”

我很感動。王季老的養生方式隻能是被動進行了。如天驥兄,如王季老的這些學生,居然想出陪同打麻將的辦法,通過手指的動作去活躍老師的大腦——也真難為他們了。養生最好還是早一些主動進行。記得有一次去北京大學看望金克木教授,剛進校門就秋雨連綿,最後走進金老家中,他正孤單單一個人,坐在沙發中“擺”圍棋譜。當年,他用這辦法治好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現在他又以此了解韓國棋手的最新發展。我還想起了上海同濟大學的陳從周教授。他在年高之後是通過昆曲養生的,上海昆劇團諸位台柱,無不得到過他的教益。但從陳先生講,他感到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些演員間接從昆曲中獲取文化上的活力。不同年齡的人有不同的文化關注,用文化來養生當是最高級又最省事的辦法。如果不同年齡的人能在這上邊有所溝通,便會有利於文化的延續。圍棋、昆曲都是雅而又雅的文化,打麻將貌似俗氣,可在王老學生們的手裏,不是又化俗為雅——甚至都有點神聖了,難道不是嗎?

話題還回到王老身上。報載,他老人家已於日前仙逝,遙望南天,我掬誠祝願這位一生編著超過千萬字的戲曲大師從此安息,同時也想到就在前年秋天之後的這一年半當中,天驥兄他們肯定也辛苦了。想象中,天驥兄那灰白而淩亂的頭發,似還在眼前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