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輯(下)(1 / 3)

命運的分號——憶馮亦代、黃宗英

1995年秋天,北京“三味書屋”來了十幾位文化人,慶祝馮亦代、黃宗英的結合。與會者多是他倆幾十年的老友,一進門就有說有笑、有打有鬧的。來的最晚的是黃宗江,他的身份特殊,大家立刻揪住他提問——今後,是宗江應該繼續稱亦代為“二哥”呢,還是亦代應該隨著宗英叫“大哥”呢?在一片笑聲中,不知哪位前輩對我說:“城北,你和他倆透熟,你說怎麼論才合適……”我連忙聲明:“我是晚輩,沒資格談這問題……”

不久前,馮、黃的散文合集《命運的分號》(江蘇文藝版)問世,他倆親筆簽贈給我和妻子。書拿上手,發現可以從兩邊看,一邊是馮開頭,另一邊是黃為首。就在那兩天,先後又收到三本親筆簽名的贈書——蕭乾、文潔若的《旅人的綠洲》,吳祖光、新鳳霞的《絕唱》和黃苗子、鬱風的《陌上花》(都是江蘇文藝版)。我很感慨,四本書的八位作者,都和我父母有半個多世紀的交誼,但是從開始翻閱書前照片的一刹那,我就萌生出一種特殊的感覺,覺得馮、黃的這本分量最重。啊,因為我是晚輩,本來沒資格談這問題,但是兩邊的照片像是兩把利劍,把蒙在我心聲上的輕紗挑去了。您看這邊,是馮亦代和鄭安娜的照片,我認識他二位已經三十多年,但他倆年輕時的許多照片還是頭一回見。您再看那邊,是黃宗英和趙丹的照片,我從宗江、宗洛、宗漢老師處知道他們這位活潑的姐妹也有十多年了。因為我是晚輩,本來是即使見到和想到了也不打算說什麼的,可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的話語湧動著和跳躍著,我已經顧不了許多了……

三十年前,我父母住家和馮、鄭很近,我也常去串門。馮當時和我父母一樣,先都當了“實打實”的右派,後來又接著當漫長無期的“摘帽右派”,安娜卻一直隻是(摘帽)右派的家屬。但從家庭關係看,馮卻依然是“一家之主”:看書、寫(毛筆)字、鍛煉、出門看朋友……對於安娜,隻聽說“也是搞翻譯”的,但去他們家多少回,回回看見她在搞家務。後來,我隻身去了邊疆基層,十五年後又隻身調回北京。回到父母家,才知道馮、鄭早已搬家。又過了幾年,我和妻子也搬了家。等真的搬了家才知道,敢情是和馮、鄭在同一個大院兒裏。這時的馮,已沒有當年經常出門看朋友的瀟灑,他剛剛得過腦血栓,每當天氣晴和的傍晚,他都要拖著兩條沉重的腿,在我們這個並不整潔的大院兒中走來走去。如果天氣不好,他就在他的“聽風樓”鍛煉,那是一間難得見陽光的兩居室。“走過去是七步,走過來也是七步。”這是昔日中學課本所選尤利烏斯?伏契克《絞刑架下的報告》中的話,我不知道怎麼聯想了起來。至少單從麵積來看,用它描寫“聽風樓”的窘迫還是差不多的。這時的安娜更像家庭婦女了,一身洗得發白的衣服,頭上時常包著一塊毛巾,這“扮相”也挺像我母親的。她的身高不會超過一米五五,極瘦,眼睛高度近視,有一隻的光感已經很微弱了。但聽說,就是這樣的身體條件,也沒能逃脫去幹校接受懲罰勞動。

後來,接觸一點點增多了,我才發現她經常在另一間吃飯的房子裏“用功”,有時是輔導孫輩的英語,有時是自己搞翻譯。到後來,我才見到了她和馮合譯的外國文學著作。馮還告訴我,有些隻署了他一個人名字的著作,其中包含安娜大量的勞動。我還注意到,在這間難得見陽光的房子裏,每到春節前後那幾天,總有兩種特殊的喜氣在洋溢,一是馮收到的賀年片,另外就是安娜培養的水仙花了。水仙多是他們在福建的老朋友何為所送,安娜對之的愛護是難以言喻的。因為平時,她的孫子和外孫都是中午和晚上在這兒“過”一下,順便吃飯和接受她的外語指導,晚上就各回各的“小家”去了。所以晨昏可以陪伴她的,就隻有這水仙了。在她看來,水仙也就是她的孫子和外孫,或者不似孫輩,又勝似孫輩。

馮的身體很快得到了恢複,他先後出過幾次國,書案下的照片記載了他的行蹤,更證明了他喜悅的心情。和外麵的老朋友重新接上了“關係”,又認識了許多新朋友。有時我去看他,他眼睛很“尖”,常常看到我領口內露出的花襯衣,一霎時,眼睛亮亮的,問我是從哪兒買的。我告訴他,這是小葉(我妻子)買的,他當即打電話到我家裏(這時兩邊家裏都裝上了電話),問小葉見沒見有適合他的型號的……對此,安娜早就習以為常,她是依然故我,依舊是一身洗白了的舊衣服。盡管如此,她的“格”也擺在那裏,人雖瘦小,可一派大家風範。我多次遇到安娜和馮對坐在書桌前討論外文文稿,從表麵看頗不“平衡”,因為馮塊頭大,衣服也相對鮮豔,安娜則近乎幹癟,服裝極度樸素。但是一進入討論的過程,鄭的分量就顯現和增加了,她眼光依然是暗淡的,但發表意見有條不紊,一句話出來就幾乎是結論。大約也就在這時,我偶然見到鄭的幾張舊照片,有她大學時期的,也有她和馮戀愛當中的……啊,青春多麼美好,她曾經是那麼的美麗。

那邊,黃宗英和趙丹的照片光華四射,這對演員夫妻才氣縱橫,真是那個時代的驕傲。翻開第一篇文章,是黃宗英在阿丹逝世一周年時,代表他去法國參加國際電影節的感懷。她這樣寫道:“當法國航空公司的飛機從北京上空騰起,我看見一團淘氣的白雲,抖擻奔馳,回過頭來向我打招呼。嘿,這個阿丹,改不了的急性子!他催促:‘別磨蹭,老伴!朋友們等著哪!’……”我不再引錄原文,就憑這幾句話,就足以證明“知阿丹者,宗英也”之不謬,或者也可以反過來,引證了“知宗英者,阿丹也”的正確。宗英一門兄弟姐妹,原本生長在同一個家庭,應說人生的最初起點是相同或相近的。後來,就由於生活和工作環境的不同而分道揚鑣。大哥宗江,馳騁在“電影、話劇和京戲”這樣的“三角地”中;二哥宗洛長期工作於北京人藝,小角色沒擋住大演員的頻頻亮相,近期插手電影電視,自稱“影視新朽”;小弟宗漢,原不是搞文藝的,近年因搞大觀園摸到了“文藝經營學”的奧秘,一方麵自稱“京都文丐”,同時卻財大氣粗,搞一樁文化建設賺一老鼻子錢。這一家子都是文藝天才,隻有宗英最後落腳在南方,她背倚趙丹和大上海,多年來就這麼深一腳、淺一腳地趟過來了。先是六十年代,涉足報告文學,寫了《小丫扛大旗》一集漂漂亮亮又風風火火的散文,近年又三進西藏,和徐鳳祥教授結為知心密友。黃門中隻有她最特殊也最不可捉摸,她嚐言“越是別人來不了的,自己才最願意一試”。這絕不是假話,連她北上“歸隱書林”的決定,最初恐怕連自己的親哥親弟也不無吃驚吧?

我和她——“宗英阿姨”,從沒直接接觸過。但就在重陽節那天下午,她忽然給我打了電話:“徐城北——(片刻的停頓,大約想了一下)老——師——”“師”字念輕聲,不無調侃也不無親切。我聽出她的聲音,連稱“宗英阿姨,您別這麼稱呼……”她緩緩道出找我的原委,說在半小時以後,她就要出去參加一個外事活動,還讓她即興做一個發言,她想屆時談一談我國戲曲上的“拜月”故事,找我就是為了尋找準確的“典出何方”。她在電話中慢悠悠地說:“我們當演員的,什麼事情都知道一點,可知道得又不深……”我也實話實說,問京劇“我張嘴就來”,問戲曲得“容我查閱百科全書”。於是,十分鍾後我再撥通她的電話,“任務”完成得差強人意。事後,我聯想到自稱“藝人”(而非“文人”)的宗江老師,他早在十多年前就公然宣稱:“大家都說我善於即興發言,殊不知我在事先準備時,把吃奶的勁兒都給用上了……”看來,黃家兄妹的成就多多,是有其訣竅和操作手段的。於是,我由宗江而宗英,又由宗英而趙丹,看來五六十年代的上海,對於造就南方藝人的作用是不可忽視的。晚輩琢磨長輩的成材之路,本應默默領會而不該誇誇其談,看來我又說多了。

自從馮、黃結合之後,報上“炒”的消息很不少。去年的臘八,我忽然得到消息:馮、黃因病住院,就住在和我家近在咫尺的積水潭醫院。妻子知道後,立刻熬起了臘八粥,命我騎車送去。一切都巧,來探視的人不少,可誰也沒想到要帶臘八粥。於是這一招就拔了頭籌。二位當著我的麵就加了一餐,我看著也有趣,他倆是一種病,發燒也一般高,兩張床上打著同樣的吊針。何止是同病相憐,似乎還應該加上一句“同誌(趣)相偕”。我在醫院就萌生出寫文章的意願,但回家和妻子一說,當時她高聲宣布:“這文章我寫了!”果然她寫完寄給《新民晚報》,題目就叫《臘八粥》,從過去的風俗說到現在,從給馮、黃送粥說到另外送給大院裏賣菜的安徽農婦。我看了也心服,文章就是得有點閑適之筆,若是“直來直去”,就沒“哏”了。

我衷心祝福馮老和宗英阿姨,並一再向朋友推薦《命運的分號》。它之所以不同尋常,恐怕就在於其中蘊涵了太多的人生感慨。一本書從兩個人擴展到四個人,在一樁新的婚姻背後又疊印出兩樁“陳舊”而又美滿的舊的婚姻。此外,就在這樁新的婚姻當中,又折射出整個社會當前各種同中有異的心態來。我讚美他們二位,同時祝願他們老夫妻相扶相偕,多多保重。

憶汪曾祺

滋潤翻騰舊物,不料揀出一封三四年前的舊信——

城北:

書二冊,煩交張伍同誌轉給王薇。

請張伍同誌給我一個薇薇的地址,我要給她寫一封信。

你想來活得還滋潤。

我還好,隻是文債多,忙。

今年大年初一立春,是“歲交春”,據說是大吉大利的。語雲:“千年難逢龍華會,萬年難遇歲交春。”那天,你可以吃一頓春餅。

曾祺白

一月十八日

真是一篇充滿“滋潤”情致的散文。一個意思隻用一段話,話完了,意思卻還沒盡。

汪先生是我的長輩,我認識他快四十年了。當年在國會街的新華社宿舍,一座二層的木質小樓中,他手中“團”著一盅烏龍茶,回答我如何寫出《沙家浜》唱詞的提問:“那天沒事兒,我就這麼獨自坐著,手裏也‘團’著一盅烏龍茶,那些唱詞自己就‘流’出來了……”那陣兒,吳祖光先生寫了一出京劇《鳳求凰》,正和中國京劇院磋商,想請李少春摘下胡子演司馬相如,卓文君則由杜近芳扮演。記得那時,範鈞宏、呂瑞明一些人都挺興奮,李少春不戴胡子談戀愛實屬第一遭。大家都從正路上促成這出戲,惟獨汪表態說:“我反複想了,覺得還是走莫裏哀的路子合適,把卓文君演成蕩婦,近芳也不能總演‘大青衣’,梅派總得發展啊……”汪滔滔講出他心目中的細節。盡管在場者皆不讚成,但也不能不服汪的學識和膽魄。

我在“文革”後調入中國京劇院,那時汪還在北京京劇院。汪改編了醜行老戲《一匹布》,隻演了一場就“收”了。我沒看到演出,便向他要劇本。隨著打印本他還附了一封信,其中說:“當年進入梨園,就是想繼續二十七年前的舊誌,和京劇鬧一鬧別扭。不料京劇傳統比城牆還厚,一拳打下去,隻弄得頭破血流。你還年輕,有力氣,希望你能和它摔一摔跤。可現在你太好說話,也太隨和……”這顯然是最溫和的批評。

十餘年後,他給我的一本書寫序,其中談到我對梅蘭芳文化現象的研究是“深刻和獨到的”,看來已扭轉了對我的看法,但又多少有些遺憾地指出“城北幹京劇,純屬自投羅網”。

四年前大連召開筆會,北京一些文化人去了,他年齡最大,我年齡最小。他依然不能忘情京劇,時常講點梨園軼事。他講王瑤卿當年說“梅蘭芳的樣兒”,我半信半疑提問可是“(梅蘭芳的)像”?他肯定說是“樣兒”。我回北京再打聽,果然是“樣兒”,發展到“像”是三十年代以後的事。一字之差,既說明軼事有代溝,也證實軼事也會隨著時代更新和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