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輯(下)(2 / 3)

在大連時他沒少給人畫畫寫字。都是在晚上,他不但自己畫,還把我和蘇叔陽給拉去了。他畫畫的姿態實在瀟灑,一隻手拿筆,一隻手抽煙,抽煙的手累了,便轉而拿起酒杯喝一口。我大致計算過,他每畫一晚上,白酒總要喝上半斤。某日我站在他旁邊,發現他精神好,“下筆如有神”,便向他索畫。他沒推辭,先畫上兩隻毛茸茸的小雞,十分滋潤。然後使用破筆勾勒出一隻古瓶,瓶口“吐”出兩枝梅花,傾斜宛轉著特有姿態。最後請他題款,特意囑咐他也寫上我愛人的名字。他略想了想,然後一揮而就——“城北稚珊平平安安”。

無語。要是早幾年,我不會同意這個題款的。因為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都應該留下一些痕跡嗎?怎麼,把“平平安安”視為人生的最高目標,是否低沉了?但就在汪題款的時候,我微笑了——因為畢竟比早年成熟了許多。

從大連回到北京,我請人把它裱出來,掛在客廳醒目的位置上。汪這幅畫並不孤單,就在它對麵牆上,沈從文先生的章草也在微笑。

前兩個月我去看他,講起《一匹布》的打印本以及那封信都保存著,他很感慨,半天沒說話。我問他“二十七年前的舊誌”是怎麼回事,從時間上看要在1957年之前,他“啊”了一聲回答:“那是建國初期,有回齊燕銘召集開會,號召改舊戲,我當場就放了一炮……”

臨走,談話轉移到輕鬆題目,他說附近的晉陽飯莊還有三個菜“可吃”,一個芙蓉雞片,一個小炒肉,還有一個什麼,忘了。“不過,哪個做得都不如我。”哈哈一笑,拉開大門,送客。站在門口,他說起我的毛筆字不如當年,準是“讓電腦弄的”,叫我有空多讀帖,比如蔡京的字就很耐讀,“但不要陷進去出不來”。

這次談話中他提到,已經不想再寫什麼了,惟獨“最後還想出一本書畫集”。這“最後”二字,可就是無心流瀉的讖語?

“美國家書”

汪曾祺文集共八卷,最後一卷中收有書信一欄,除了1987年(六十七歲)時寫給妻子的“美國家書”十六組(每組由若幹段落集成一封信)是完整的之外,還收集了另外給十位朋友、同事或晚輩的信。這類信多不完整,第一、第二兩位收信人的提供相對完整:朱德熙,十六封;第三位是黃裳,六封,但頭兩封起始於1948年,半個多世紀還替人家保存著,這交情就太值得稱道了。其中還有我提供的兩封,其實我與汪先生通信很早,自六十年代前期就開始了,他還用宣紙給我寫過長卷式(豎寫)的信,內容與書法都很好,可惜我後來去了新疆,隨後又爆發了“文革”,汪的信也就遺失了。“文革”後我返回北京,分配在中國京劇院當編劇,與他通信、見麵、飯局,連同參加筆會,接觸是比較多的,書信大約也有十封以上。甚至,他還寫信要我幫助給他最小的女兒“在社會上找個工作”;無獨有偶,十五年後中國京劇院縮小編製,取消了以我為主任的研究部的時候,我也寫信向他“問計”,征求我應該怎麼辦的問題。我應該實話實說,我之所以很早就關注汪,是因為打算通過汪去“遙感”沈(從文)。沈在我心目中地位太高,我父母又與沈關係太深,使我得以很早就能接觸到沈,但我成年之後沈就進入老年狀態,活力遠不如他的得意門生汪了。我深感到沈的東西太豐富也太重要,能夠得其真傳的隻有汪。所以我的這種動機不僅是真誠的,而且還相當明確主動。但我青年時期就去了新疆,八年後又轉移到河北;而汪本人也被打成右派,先在張家口,後回到北京當京劇編劇。與其他的右派相比,他安靜得多,他甚至說過“我被打成右派是三生有幸,否則我這輩子也過於平淡了(大意)”的話。我覺得,自己在許多方麵與汪先生近似,我去過新疆與河北,“文革”中在全國二十二個省市流浪過一年半。我甚至也想過——如果父母沒被打成右派,如果我因此後來一帆風順,甚至平步青雲——但如果真那樣,也就真沒什麼意思了。我年輕時經過大坎坷與大磨難,這使我懂得了民間基層的許多的人與事,更使我懂得了如何過好自己的一生才算“值得”。終於,我在磨難後回到了北京,回到了一個與汪先生近似的大環境(梨園)中,我很勇敢,也很小心,我覺得汪許多方麵是我的榜樣。甚至有一次遇到蕭乾老先生,他還把我與汪先生當成了同輩的朋友。記得我急忙聲明“汪是年長我二十歲的老師”。當然,蕭年長我近四十歲,在他眼裏,汪似乎比我大不了許多。

話鋒還轉回到汪先生的書信上來。他是很能寫信的。能寫信的人經常很寂寞,似乎也隻有寂寞的人才能寫出好信。沈從文先生就很能寫信,習慣用寫信向熟人傾訴自己的心聲。我父母就接到過許多沈先生這樣的信,甚至連我在新疆時,也經常收到沈先生的長信,讀過再轉寄給在湖北的父母。當時,沈先生在湖北的另一處,本來他與我父母就近交換信件更方便。但囿於大環境的關係,沈先生還是寧願把信轉道新疆,形成一種“三地書”的格局來傳遞他對老朋友及其孩子的關切。然而,在汪先生文集中的書信部分,我卻感覺出一種“急就章”式的缺憾,搜集得過於匆忙了。出版文集是在汪去世後的次年,汪的文集中居然沒有一封是寫給沈的。我隻能算是汪氏兄妹的“長兄”,也翻箱倒櫃找了一通,信隻找到兩封(文字雖短,質量卻頗不錯),重要的是我找出汪先生修改的一出京劇老戲《一匹布》的油印本。這是汪先生的重要作品,但他生前沒收藏,最後卻因我的保藏得以亮之於世,對此我是非常得意的了。

汪的妻子施鬆卿,曾是汪的同事,1945年她與汪同在昆明的一所私立中學任教,接觸漸漸增多。汪那年二十五歲,施總要小幾歲吧。沈先生與其夫人原來是師生,沈追求期間寫過大量的信。汪追求曾是同事的妻子,當初寫沒寫過信呢?如能存幾封發表(連同以後寫給沈的一起發表),這書信部分可就“厲害”了。汪與施是戀愛四年後(1949年)在北京結婚,施曾長期在新華社工作,汪也長期隨同施住在新華社的宿舍中。我“文革”前見過施,四十來歲,一派職業婦女(但又非常賢淑)的風範。等到“文革”後,我就隻聽其聲音而未見其人了。兩次(一在蒲黃榆,一在虎坊橋)於其家,都是我正與汪先生談著話,就聽隔壁發出長長的呼叫聲“曾祺……曾祺……”聲音有氣無力,充滿了病態。汪趕忙去往臨室,好言好語告訴她:“沒事吧?我正跟城北說話呢……”汪把這話重複兩遍,停頓片刻(這片刻中必定有表情的交流)不見有聲響,便又跑回來繼續跟我聊天。我覺得再呆下去不合適了,便告辭,汪阻攔說:“大老遠跑來,多聊會兒,多聊會兒。”我一“指”隔壁(沒敢用手,隻用神情去表達)——汪意會了,笑說:“沒事兒,不是朝你,不是朝你。”但囿於這種氣氛,我覺得再呆也沒意思了,就再三告辭,汪想了想,也就不再阻攔,隻能惋惜送客。汪這個人,在北京文壇是有名的老好人,尤其是對青年。但在作家圈子裏不肯與他人深交。與他真正能互相懂得的,似乎也隻有林斤瀾一個。在汪與林的關係上,我懂得了什麼叫作“惺惺相惜”。反過來,汪對林也是真好,看到林在文化界沒能獲得應有的名聲,便主動索要去林的近年的主要小說,通讀之後,便認真寫出讚美林之小說的文論。林當然是深深感動,表麵上卻又無言。在汪去世後,林作為一個“終生之友”,由他在汪的長篇自述中插入了他對汪的許多認識性的文字。

再回到“美國家書”之上。我研究了汪的年表,其涉外出去一共三次:1985年,參加中國作家協會代表團訪問香港,時年六十五歲。第二次就是這次去美國,是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點名邀請,六十七歲,出訪時間為三個月。第三次是在1994年,七十四歲,是去台灣參加“兩地三邊小說研討會”,為期一周。他一輩子出去就這麼三次,實在不算多。原因無非有二:一是他恢複小說創作是在六十歲後,二是當時改革開放剛剛起步。否則像汪這樣的名家,出去幾十次都不算稀奇了。說去美國的這一次,費用全是那邊掏,三個月當中一邊寫作,一邊參觀遊覽。除了大陸作家之外,還有其他國家與地區的作家。其中有一點很關鍵,大陸去的作家都是由那邊點名,“老一些”與“舊一些”都無妨。但要與大陸協商好,特別“敏感”的不邀請。在這種情況下,平素溫和的汪,反倒是最適合的人選。那時大陸文化人有一種矛盾心情:既想出去看看,但又怕在外邊惹事情。汪在國內是絕對平穩、中和的作家,一百個人出事,也從中找不到他。但這不等於他心中沒嘀咕。紐約時報雜誌專訪了他,文章發了出來,其中有一欄小標題是“中國對文化界的鎮壓”,其中引了他一句話。汪給妻子寫信的第一反映是“純屬捏造”,緊跟著“但是關係也不大”,隨後第三個波折則是“管他的!”隔了一行又講:“《華僑日報》轉載了我和林斤瀾的對話,對我很有利。”從這些小事件小鏡頭中,就能看出那個時代中國文化人的心底深處,是多麼謹小慎微!我很有幾位年紀比我大十歲八歲的文化朋友,都是當初“很年輕的右派”,平時牢騷不少,但“文革”後出國,出了國就“特別愛國”,遇到諷刺大陸的讕言就予以痛斥;同時出國了立刻就想回國,可真回來了又處處不滿意。我靜觀靜聽著他們的自述,報予微笑。

汪本來是個很傳統的人,詩啊酒啊都來得很快很純粹。抽煙喝酒讓他在場麵上很主動,同時他還很能夠炒菜做飯,這讓中國作家格外出風頭。他適應外國很快也很棒,他參加跳迪斯科就大出風頭,他也學著外國人的樣子與異性擁抱,洋人說他“很得老中青三代女子的青睞”,他就很高興,並且在家書中告訴給妻子。妻子讀信或也報之微笑:“看把你能的!”

汪在國內不是很能講話的人,但也為這次出國做了充分的準備。他梳理了自己的思想,得應付日常與場麵上的談話。什麼是場麵呢?那主要指到一些名牌大學做講演。國外講話要注意,但也不是越尖銳越好。汪在美期間參觀了林肯總統的故居與墓地。墓前有一個銅鑄的林肯頭像,很多人都去摸林肯的鼻子,結果把他的鼻子摸得鉦亮。這在中國肯定是不允許的。汪讀了墓前林肯的名言:“A11       men are created       equal”,林肯的鼻子可以摸,符合了他的精神。汪就抓住了這樣一個細節,以後在美國許多公眾場合講過多次,最後在一個大學他甚至這樣講,我回國後還要摸一摸鄧小平的鼻子。當時的劇場效果是兩個極端:一些人大笑,另一些人無動於衷。經過主持人提示,說鄧小平是中國目前最重要的領導人,這才哄堂大笑。從這個例子看,汪還是很機敏的。

汪在國外還沒少嘀咕,去與來的路費都是美國那邊掏錢,中途出外旅行,機票不算貴,但就是住宿費用高,這“國際協作計劃”就管不了啦。因此汪一班人就必須利用過去的老關係(諸如西南聯大的老同學),計算是否能夠在他們家裏借住幾天。他曾在家書中說:“到華盛頓住什麼地方,還沒有譜。實在不行,我就不去華盛頓,從費城飛到波士頓去。哈佛請我們去講演一次。在波士頓住幾天,就回Iowa。”最後,通過雙方的努力,使得“十一月份的行程大體定下來了,我心裏才塌實多了。否則心裏老是嘀咕”。

汪的家書中有段很重要的話,就是這次美國之行,正好趕上了他人生與創作的轉折期。他“文革”中受到江青的賞識,在創作樣板戲中有建樹,最後在四人幫倒台之後又讓他參加“學習班”說清楚。這些異於常人的經曆弄得他很煩,在受賞識的同時也控製使用。於是,“搞了十年樣板戲,痛苦不堪,四人幫一倒,我決心再也不受別人支使寫作,我願意寫什麼就寫什麼,願意怎麼寫就怎麼寫”。此次到美國,滿眼的西方文明,他在美國則寫自己的《聊齋新義》,大約有些像故事新編。這個計劃是早就在汪心裏萌生的,拿到美國來寫,與外界的生活對撞著寫,或許就更刺激更有味道。等三個月的寫作與旅行即將結束,汪這一輩作家也就開始“收心”,一方麵在家書中與妻子探討著買些什麼東西回來,同時更在一封寫給聶華苓的致敬信中顯露了自己的心聲:親愛的華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