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你。你和保羅?安格爾創立了迄今為止獨一無二的偉大的和美好的事業——國際寫作計劃。
你向全世界招手,請各國作家到這座安靜、清雅的小城來……
作為一個中國作家,我本來是相當拘束的。我像一顆包裹在硬殼中的堅果。到了這裏,我的硬殼裂開了。我變得感情奔放,並且好象也聰明一點了。這也是你們的影響所致……
你和保羅即將退休,但是你們栽種的這棵碩大橡樹將一直存在下去,每到秋天,掛滿了絢麗繽紛的葉子,紅的、黃的、褐色的……
謝謝你們。
汪曾祺十一月二十四日
信不長,但十分聰明,汪為了翻譯方便,是以英文句法寫的。前邊給妻子信中說想掙脫四人幫文藝思想的捆綁,現在,他終於開始掙脫了。
在臨近回國的幾天當中,他陸續為妻子和自己的小家庭購物:給妻子買了莎士比亞全集一厚冊,7.5美金;又買了世界詩選一厚冊,也是7.5美金。此外,還給自己買了一頂毛線帽子,舊的,0.75美金。“這頂帽子一直戴到北京,回來洗洗,挺好……除了告別宴會,估計不會再有正式場合。參加宴會時,把帽子塞在風衣或羽絨服口袋裏就得了”。
於是,我似乎看到這位六十七歲的著名作家,戴著那頂舊的美國毛線帽子,風塵仆仆卻又滿心高興地回來了。
我記得他家書中說當到愛荷華時,在賓館中“洗了一個臉”,就去參加聶華苓為他們舉行的宴會(——美國火鍋)去了。我當時很注意他的這個洗臉。說“洗了一‘個’臉”,而不是洗了一“次”(“回”、“次”、“把”),這或許都是他在家裏經常說的話,而現在戴著這頂舊的毛線帽子,並且是肯定還沒有洗的帽子,卻又高高興興地返回祖國了。等待他的,又將是什麼呢?
總之,我在這份家書之中,看到一個活生生的汪曾祺。我也真誠祝願我們的作家,在繼續寫出這樣那樣作品的同時,也努力去寫(並且要寫好)自己的家書吧,後人以及未來的世界,將會在研究你們時,越發注意起這些家書的。
“用韻文思維”及其他
四十年前《沙家浜》走上舞台,也就是“壘起七星灶”到處傳唱的時候,我曾在去到汪曾祺在宣武門的那個家向他請教:“您這段唱兒,是怎麼琢磨出來的?”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沏了一壺茶,慢慢地倒了又砸,好半天也沒吭聲。我也不著急,仔細打量起他這個家。這兒叫“國會街”,院子裏是座搖搖晃晃的樓,木頭樓梯,上樓時總感到一陣晃悠。他住樓上,一排著是兩間還是三間,記不清楚了。
“這段是‘江陽’轍,就得先從下句上‘找’,‘找’準了這個轍,然後再從韻上推著走,連上句帶下句,有時候不順了,再調一下平仄。”
我插話說:“就跟做詩似的?”那時我正沉湎在舊詩當中,成天“平平仄仄”吟哦不止。
“好的戲詞就是詩,就得拿出寫詩的勁頭去寫戲詞兒……”
回顧後來的那場對話,隻記得他說是先有了“八仙桌”與“十六方”。有了“方”也就有了轍:“江陽”,然後再考慮是七字句還是五字句。等確定了五字句,他就把下句加以“江湖”刪節,把上句增加“擺開”。隨後又寫出前兩句:“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汪說:“這也得先確定下‘三江’,再找上邊的‘七星灶’。江南不是到處街上以老虎灶賣開水麼?老虎灶多難聽,咱們用‘七星’對後邊的‘三江’,整個唱段的味道就不一樣了。”
四十年後重讀汪先生文集中一篇《架上鴨言》,這是他當年在一次戲曲編劇講習會上的發言提綱。他說:“養成用韻文思維的習慣。不要用散文想一段意思,再翻譯成唱詞。用散文思維,寫出來的韻文就一定磕磕絆絆,非常別扭。‘人一走,茶就涼’如果事前用散文思維,是不可能產生的。我必須漂浮在江陽轍的波浪中,由它推著我走,才能感到得心應手。’
四十年後的今天,我們新創作中的京劇當中,還有類似的唱段麼?不能說絕對沒有,但,至少是非常非常地稀少了。而這個“用某某思維”的審美經驗談,是可以應用到諸多領域當中的。
比如,如何才算是“真看京劇”?在過去,老戲是要反複看的,第一遍可以隻瞧故事,到第二遍就要琢磨一下它的技巧安排了。到第三遍以後,每看一遍都要研究一番它的演員,究竟今天看的“這一個”與從前看過的那些位,究竟得在哪裏,失又在哪裏。記得八十年代初期,我在追隨著名京劇作家範鈞宏學習編劇時,範先生反複要求我仔細看那些新編劇目。我回答他說:“如果是如同《曹操與楊修》這樣的戲,我自然會反複不止看上許多遍;但遇到某些粗糙的差戲,我往往第一遍就坐不住了,還何談看第二遍呢?”範師搖頭曰:“我們是劇院的專業編劇,看到人家的不足,就要反饋到自己;看到人家某個地方的缺欠,就需要自我反問;如果是自己執筆,這個地方將如何處理呢?”今天回顧京劇的形成史,就發現有許多骨子老戲,都是經過觀眾反複看過許多遍才形成的,同時也是數代著名演員反複敲打而形成的。所以說,今天及今後的新戲,即使如同《曹操與楊修》這樣的優秀者,也需要反複的錘煉。其中的曹操確有新意,但也不能僅僅出現一個尚長榮,還應該有他的朋友與學生,繼續創造這個新的曹操。也隻有使之達到如同《群英會》那樣的普及程度,方能說它“才算真正站住了”。
無須再通過舉例作更多的說明。汪先生“用韻文思維”這句話,拿到今天也是非常有用的。幹什麼就要吆喝什麼。而要想吆喝正確了,就先得懂得被吆喝物本身到底是什麼東西。汪先生搞京劇編劇是半路出家,這種經曆讓他想起“趕著鴨子上架”的俗話,所以他這篇講課提綱定名為“架上鴨言”。上架的本來是雞,可雞長期棲息在架卻失去了敏感與自覺,於是反思反倒出現在敏感的“鴨”的身上。這一點,我以為尤其應該引起我們的深思。
草木中的童心
汪曾祺寫過一篇題為《聞鳩》的文章,講他幼時家鄉後園中一棵樹上,住著一對斑鳩。
“天將雨,鳩喚歸”。窩裏的雄斑鳩急切地呼喚著他的媳婦一
“鵓鴣鴣——鴣!”
“鵓鴣鴣——鴣!”
單聲叫雨,雙聲叫晴。這是雙聲,是斑鳩的媳婦回來啦。“——鴣”,這是媳婦在應答。
是不是這樣呢?我一直沒有踏著掛著雨珠的青草去循聲觀察過。然而憑著鳩聲的單雙以占陰晴,似乎很靈驗。我小時常常在將雨或將晴的天氣裏,傾聽著斑鳩,心裏又快樂又憂愁,淒淒涼涼的,淒涼得那麼甜美。
汪先生實是性情中人,他那後園一定屬於廢園,才可能有如此的情致。他此時心中也無國家大事,卻從鳩聲的單雙中預測陰晴。我由此憶起自己的童年,也玩過,也鬧過,從西城跑進天壇捉蛐蛐,圍繞鳴聲走三圈,向高處洞裏撤泡尿,蛐蛐自己就從低處洞口竄出來,一頭撞進由人支架的網子裏。
童年不解人事,容易對草木中的一切感興趣。但人總要長大,長大了就往往要落網。汪先生就落進反右的網。他被發配到張家口勞動了三年,所幸的是,他進入了一個果園。他種葡萄,結果他用功勞動,也用功讀關於葡萄的書。後來他寫了一篇《葡萄月令》,從一月寫到十二月,寫每個月中的葡萄應該是什麼狀態。
一月,下大雪,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裏。三月,葡萄上架。上了架,就施肥。上大糞,不用稀釋,就把原汁大糞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棵的,一桶也就夠了。五月,澆水,噴藥,打梢,掐須。噴波爾多液。從抽條長葉,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噴多少次。噴過後太陽一曬,葡萄葉子就都變成藍的了。七月,葡萄都“膨大”了。追一次肥,在溝裏撒上硫銨。漢朝是不會怎麼追這次肥的,漢朝沒有硫銨。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我們總還要再噴一次波爾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總不能這樣無情無意了吧?十一月,葡萄下架。剪下的葡萄條,挑有三個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長的一截,捆起來,放在屋裏,準備明春插條……
汪實在是對草木多情,絲毫沒有被頭上的右派帽子壓迫著。他終於結束了苦難生涯,他進入了新時期,他還到了美國。他是老脾氣不改,在美國也對人家那兒的草木多情。在美國,汽車壓死一隻野鴨子是要罰款的。高速公路上有一隻野鴨子,汽車就得停下,等它不慌不忙地橫穿過去。在詩人保羅?安格爾家的背後,有一塊傾斜的空地,每天都有一些浣熊來拜訪,此外還有鹿,三隻,四隻,最多時達到七隻,安格爾每天定時喂它們玉米粒。同去的我國鄂溫克族作家與安格爾開玩笑:“我要是有一隻槍,就可以打下一隻鹿!”安格爾則說:“你拿槍打鹿,我就拿槍打你……”態度是很認真的。我去年與這位作家一起去雲南,他依然對打獵非常有興趣,時常講起他打獵的成果。我笑問他:“幸虧是在咱們國內,那位安格爾要是知道了,會不容你的……”他嘿嘿一笑:“他早去世了。天底下某種動物太多了會影響別的動物,人就得出來維持平衡……”隨後,我與他共同回憶起業已去世的汪先生。他說:“汪先生那人倒是很細致的,對所有生物都充滿了愛。”
是的,汪去香港感到憋悶,因為到處是五六十層的高樓,而街道上幾乎沒有樹,沒有綠色的植物。所以同行的年輕作家說他“從北京到香港,隻是換了一個地方坐著”。他聽後隻是無奈地一笑:“我老了。”其實,他在香港無法呈現自己對草木的童心,就隻能以老態坐在一邊。他還寫過一篇《梧桐》,回憶小時候把梧桐落葉收集起來——不要葉片,隻要葉柄,把它們集成小馬蹄的樣子,“可以磨墨”。是用之研磨硯台上的宿墨,然後寫毛筆字。“一到梧桐落葉那幾天,我們書包都裝了不少的梧桐落葉的葉柄,好象它們都是寶貝似的。對於這樣毫不值錢的東西的珍視,是可以不當一回事的麼?不啊,這裏凝聚著我們對於時序的感情,這是‘俺們的秋天’啊。”對此,我也是全然共鳴,在我人生的兒時,記得小書包中還有一隻封閉很緊的銅墨盒。我們不僅寫大字,更寫過小字。我們有兩種寫毛筆字的本本。我們很認真地寫過紅格子,慢慢地,脫離紅格子去寫“自己的字”了。我們就在這種脫離當中慢慢成長了。後來,我曾在幾次筆會活動中站在汪先生的身旁,看他如何運筆寫字,那實在是優美,其中有他幼功,更有他在草木中的童心。這一點,我們都是遠不如汪先生的啊。應該感謝的是《人間草木》這本書,讓我重新並久久地回憶起了汪先生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