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輯(上)(1 / 3)

足音——遙感馮友蘭

中年之後,我一直在現實的塵囂中尋找凝重,尋找曆史走過的足音。由於有了願望,總算生活不負有心人,使我有幸能經常踩著父母當年的足跡,走到一些悠遠、深邃的地方,從而直接、間接聆聽到一些富於啟迪的曆史足音。

比如,母親當年采訪過梅蘭芳、程硯秋一些人,我於是在八十年代初踩著她的足跡,走進了當時四大名旦的舊宅門兒,在綜合了其他材料之後,我陸續寫出了《梅蘭芳三部曲》和《梅蘭芳十九章》……

還比如,父親當年多次采訪過馮友蘭,我於是在二十年以前,又走進了北京大學燕南院五十七號,並認識了老人的女兒、著名作家宗璞。一談起來,才知道兩家關係是紛繁交錯、饒有趣味的。馮老先生比我父親年長十六歲,我父親又比宗璞年長十四歲。解放初期我父親改行在國務院一個局裏管事兒,宗璞大學畢業就分到這個局裏。如今,宗璞年齡比我大十多歲,又在許多方麵可以幫助我……就在我頭一次造訪的半年後,馮老先生不幸跨鶴西去,我以後再見到的,就是紀念室中那一幅用燙漆方法製成的大幅遺像了。老人的眼神迷離惆悵,臉上的老人斑也好像依依不舍於他的這個家和他的哲學世界。在隨後的幾年中,我每隔幾個月總要跑一趟燕南園。每次在進入五十七號之前,總要在園外的林子裏逡巡片時,我總要俯聽一下自己腳下,是否還回蕩著馮老先生在此漫步的足音,或者我父親當年造訪於此的足音?這已經成了習慣——每次造訪父母當年去過的地方,總是這樣先在室外踱一下步,傾聽一下,調整一下,看能否和上一代人的那個“境”接上“氣兒”。

不久前,我忽然動了研究宗璞的心思,於是把她全部著作的保留本,“每種一本”地借了回來。借回來就讀。她的散文成名作《西湖漫筆》,一開頭竟這樣寫道:“平生最喜遊山逛水。這幾年來,很改了不少閑情逸致,隻在這山水上頭,卻還依舊……一到這些名山大川,總會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震蕩著我,幾乎忍不住要呼喚起來:‘這是我偉大的、親愛的祖國——’……”對於這種“開篇”方式,今天的年輕人或許不能習慣。怎麼作家寫東西,一上來就先檢討自己的“閑情逸致”?再有,麵對大好山水,“這是我偉大的、親愛的祖國——”式樣的感慨,是否又過於“直奔主題”了?當然,我還依稀知道一點五十年代強調思想改造的情況,也影影綽綽能夠理解上一輩人對於昔日故土淪喪、民不聊生的痛心疾首。後來見到宗璞問及此事,她坦然回答:“是的,那個時候我們都無比真誠……”

再讀她的小說《南渡記》,寫“七七事變”中的北平。她寫到在什刹海和地安門之間有一個建築極其精良的大宅院,主人公一家在“七七”那天正好借住於此。正是在那一個夜晚,日軍由盧溝橋開始攻打宛平縣,次日北平的城門也關了,小說的主人公就滯留在這個大宅院中,開始了度日如年,卻又刻骨銘心的若幹天等待。在這若幹天中,日軍步步為營,攻占了廊坊,兩位著名的國軍將領佟麟閣和趙登禹也壯烈戰亡,但民氣民心卻十分高漲,在7月28日黃昏收複了通州和豐台。然而就在當天夜裏,就在北平民眾企盼一舉收複廊坊的熱切懸望當中,小說主人公卻在這個大宅院中聽到了一種嘈雜的足音。“他忽然醒了。定了定神,分辨出是車馬和腳步聲,從南麵傳來。他起身出房到西牆下細聽,沉重的腳步聲似乎就在牆外。腳步聲整齊而有節奏,每一下都像是重槌敲在北平的土地上——像是過隊伍?……‘從東向西!’他遲疑了,這樣整齊的腳步聲,怎麼從東向西?……月光溶溶地流瀉,花叢中什麼東西呼喇一下。在沉重的腳步聲中,忽然響起一陣孩子的哭聲,聲嘶力竭的任性哭聲,尖銳地刺著黑夜。一時哭聲漸弱,遠處轔轔車聲和腳步聲越來越急促,像潮水轟鳴,在擁抱著人們入睡的寂靜的黑夜裏散開,震動著凝聚著中華文化的北平的土地……”

我受到強烈的震撼。上了些年紀的人都不言自明,這是當時的國軍在奉命撤退,這種足音不是個人行為,而是集體地被烙印進中國曆史恥辱的篇章中。這部小說並沒有正麵表現抗戰,沒有寫到戰爭第一線上的可歌可泣,作者僅僅是用了這一足音,便形象地寫出那個曆史關頭給予老百姓心靈的重創。我計算了一下宗璞的年齡——她在1937年隻有九歲,九歲就聽到這個足音?我後來見到她,又追問起這個細節。她毫無驚訝,“這是我父親親口告訴我的。”

就在這一霎,我驀然懂得了遺像上的馮老先生,這是一種遙感。馮老那熾熱流連的眼光,那觸目驚心的老人斑,那種似乎隻有燙漆才可以體現的滄桑感……都在這一刹那,我明白了是這一個恥辱足音的出現,才引發了後來那一係列足以讓人驕傲的足音。中國曆史上充滿了兩種足音的混合,於是造成中國民族真正的滄桑,這都是實實在在的曆史真實啊。可惜今天許多年輕人卻不太願意回顧這些了,他們喜歡沉醉在午夜的卡拉OK中,很為自己這一時的瘋狂而又浮躁的足音而自豪,而動輒還大言不慚地談隻有某個歌星臉上才最“滄桑”!很需要補補課了,我們這整個的民族,實在需要多聆聽一些曆史足音,然後再從中去檢點你自己今日的足音是否與時代合拍了!

清涼世界燕南園——記宗璞

雖已立秋,但下午的陽光還是熱得烤人。我騎車出城,一路向西,陽光明晃晃的,讓人睜不開眼。一個小時之後,終於進了北京大學南門,再一拐,上了一片土坡。車速減慢下來,已來到此行的目的地——燕南園。我尋覓五十七號,那是馮友蘭住了三十多年的房子,我今天要找他的女兒——著名作家宗璞,請她給一本散文集子寫序。

林木蓊鬱,微風習習,地麵上長滿青苔,走路時還需要留一點心,挺滑的。兩年前我來過五十七號,那時老先生還在,他的《中國哲學史新編》已經寫完,開始追憶一生當中自認為得意的舊體詩詞,他口述著,由一位退休的中學老師筆錄著。老先生的語音不很清晰,時不時把宗璞叫過來,要她把那個字寫到紙上……

我在林子裏漫步,我要尋找五十七號。因比約定的時間稍早,所以漫步有些無心,好像不希望立刻就找到似的。一所所雅致的院落,有一層的平房,有兩層的小樓,都自成格局,都半隱半露於林子裏,既有關聯,又有對立。讓人看了這所,還想看看那院。自己也怪,每走幾步便回頭張望,發現原來的那個景致,又不一樣了。無意中,我繞到一所小樓的西側,那門依稀可辨——哦,這是侯仁之的住所。我兩年前來過,侯老曾對我講起圓明園的“九州清晏”……我又繞到一所平房門外,這是陳岱孫新搬之家。陳老年紀超過九旬,目前他是這裏最年長的人了。他原住“鏡春園”,離開荒蕪的開闊地,他還“真有些舍不得那裏的野趣……”

我終於推開了五十七號的柵欄門,迎麵是開放著的玉簪花,再遠些則是著名的“三鬆”,一株挺立,一株傾斜,再一株匍匐地麵……頓時,我想到一句“哲人其萎,三鬆依舊”的話,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

宗璞和我對坐在沙發間,滿頭灰發給人一種蕭疏之感,她顯得很勞累。在老先生病著的時候,她不敢病;如今老先生去了,才發現病痛襲上身來……她說她堅持練氣功,文章隻能寫點短的,寫長了身體就受不住了。她翻閱我送去的文稿,問有多少字。我說二十五萬上下。她講序言寫幾百字可不可以,我連說“別”,於是她又“漲”到了一千字……

我打聽她給王蒙談紅樓夢的書寫的序有多長,她所答非所問:“我對紅樓沒研究,隻是有興趣,王蒙非要我寫,我說你不怕佛頭著糞就行……”

奇怪,這“佛頭著糞”四字,從她嘴裏流出來,空靈、幽雅,還有一種別處很’難感悟到的“仙氣兒”。

她很有興趣打聽城裏的事兒,因為很少進城。我卻迫不及待打聽書齋中事,因為這裏是我多年崇仰的神仙府邸。我談到自己的惋惜,“燕南園、燕東園、朗潤園的許多國寶級教授,都是家父家母的友好,我對他們的學問是敬仰的,很想常來請教,特別是請教有關傳統文化的問題。我不坐班兒,時間自己支配,按說不難辦到;可因為懶沒能實現,客觀原因是家遠,騎車一個單程就要一小時,何況我如今也到了天命之年……”

她驚訝地笑了,淡淡的、淺淺的;見我真誠,又很嚴肅地建議我讀書要有計劃,“有計劃和沒計劃可大不一樣”。我沉吟著,該讀之書浩如煙海,讀什麼呢?

“不一定光讀文學方麵的,可以讀點曆史的,哲學的。”

“純哲學我讀不進去,隻想從美學和哲學的聯係上取得一點真知。但是我不知道,是把力氣放在研讀時下名家的專著上呢,還是一定要讀一些原著?”

“原著太多,無論誰也讀不過來。但是一些最基本的原著——像哲學中的四書,恐怕還是要啃一啃的……”

老天爺,今天的文墨人和筆杆子,誰不是急用先學?有誰肯繞道去啃原著呢?心中一陣燥熱,我想起自己一圈朋友,大都是在“熱”中奔走掙紮的,大都習慣從一種“熱”奔向另一種“熱”。圈裏的佼佼者,不過也就是在一種“熱”剛興起時,便能窺測到下一種“熱”的門類和到來的時間……但燕南園不同,這裏清涼,清涼入心,清涼入腦。這裏的老人和“準老人”,安安靜靜,不聲不響,早就找到一生奮鬥的方向,一步一個腳印,不焦不躁,穩得“可怕”。

宗璞送我出門,太陽早已隱沒,清涼陣陣襲人,舒服愜意已極。她見我依戀地望著三鬆和地上的玉簪、青草,不禁有些感懷地說:“是啊,真有些秋意了。”

久違了啊,“秋意”二字!你已經好耳生,仿佛你早已失去存在的價值。我想,人生、事業、愛情、友誼,難道不需要結果的季節,難道不需要清涼的氛圍,難道真的不需要“秋意”麼?